东门,影落寞,人噤语,肃立的兵将沿城垛一字排开。强弓起,劲弩张,凛凛杀气随晃动的箭头悄然弥散。城楼正中央靠近箭楼的方位,凸包黵印在通亮的火光下显得额外分明,单手执枪,凛然生威的年轻小将巍然不动。正前方,左关门弟子,右高壮主将,素衣飘须的儒者席地而坐。
一把古色古香的雅琴置于低矮木几之上,左下侧,盛满清水的钵盂微微荡漾,木几后,一股西域独有的幽香无声无息扩散。轻捻香火,闭眼祷告,神态虔诚的儒者进入忘我状态。半晌,微微睁眼,清跃出云层的皎月,朝弟子轻轻挥手。弯腰送上火把,兀曷赤大气也不敢出,生恐惊扰恩师。盥手,焚香,吐出一口长气,儒者转脸用眼色探询。
按照预定套路,暗暗点头,运足中气的周文龙猛然出声,“呔,楼下的敌兵听着,脱脱罕仙师忽来雅兴,借此风清月朗之时,即兴弹奏一曲,谁敢妄言……”冲城垛旁严阵以待的徒单克宁猛压手掌,“当此下场——”
挤眼一笑,劲弩怒张,瞬间锁定楼下跃跃欲试的先锋官。敢死队长果断松弦,一支带着风声的利箭飞离城垛,劈风,破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猎物咽喉。距离不长不短,堪堪二百步,等不以为然的先锋官察觉危险,死神已然迫临。闷响起,人影翻,轰然倒下的敌将摔一个狗吃屎。
一声唿哨,惊惶的敌兵舞动盾牌,一面弯腰拖拽将领,一面转马逃回阵营。下马围上,拼命折腾,倒霉的先锋官毫无反应。带血的箭头生生穿透脖颈,流淌的鲜血将铠甲染成一片猩红,人无语,魂魄飘飞。一个个既惊又怕,上跳下蹿,左奔右走,恫吓一番,被迫侧耳聆听。
等楼上楼下恢复安静,儒者方轻抚琴面,竹节一般的手指同时发力,右手拨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听辨音调,稍稍调整置于木几右侧外方的琴轸,古朴的蛇腹断纹在火光中微微颤动。手指舞动的速度逐步加快,仲尼式焦尾琴发出的散音泛音按音也交叠频繁,三音交错,变幻无方,一波又一波阴柔虚渺的旋律向四周飘散。
屏气噤声,被震慑的双方将士一律保持侧耳、挺胸、瞪眼的古怪姿势,除去时有时无的风声,楼上楼下一片静默。莫名中,初听甚觉素雅清淡的曲调突然一变,一种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的孤独透过绵绵不绝的琴声钻入心扉。神出鬼没之声中隐含杀伐之气,而且越来越紧迫,越来越急促,被无形揪住的心随之起起伏伏。
紧随儒者左手按弦,右手轻拉琴弦,“啪”一声脆响,弹回的弦叩击琴面,瞬时如拉弓放箭一般,刺耳的声音怪异绝伦。古怪指法连续撩拨,挥动的手影渐渐融入跳跃的火光,阴森、暴怒、荒诞、凶残、幽怨、诡秘的颤音霎时笼罩对峙的战场。如暴怒,似尖叫,又好像皮鞭抽打**,如入八寒地狱,四方鬼影摇曳,一时让人毛骨悚然。
冷汗,飘坠而下,呼吸时渐加速,无言的煎熬中,不明骑兵团发出一声惊叫,“啊……厉鬼索命来了……大家快逃呀……”
“轰……”人马一下子炸营,转马狂奔的兵将谁也顾不上谁,争先恐后逃离空地。挥舞长枪,俨然主将模样的高大将领拼命呵斥,“不许撤,哪来的鬼?分明是老儿故弄玄虚,吓唬我们,回来,都给我回来——”
一个个魂飞魄散,只顾奔命的将士对命令置若罔闻,不敢返回树林,一口气奔出五里开外,方擦汗相询,“鬼……索命鬼跟来了吗?妈的,半夜三更,真吓死人……”
惊魂稍定,一名将领扭头窥望,“鬼倒没出现,但节度使大人一气之下,搞不好将尔等变为鬼?一帮胆小如鼠的废物,还不赶紧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