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无一虚假。
如今回想起来,他们在枕山之死上都极尽美之能事。
——他们用无数烛火为枕山增光,用简陋拙劣的机关使枕山飘逸空灵如仙女。
那种刻意的美丽的背后,是无情的死亡。
人间无数溃烂消颓,皆因倾慕羡仰而起。
美丽令人心驰向往,那片向往也能遮了人的眼睛,让人选择无视片刻欢愉背后的重重罪恶。
他们总能为自己的罪恶,找到合理的理由。
他忽然想起阿纠的眼睛,想起阿缠的布裙子。
上次他没救下,这次他救不了,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救下一个无辜之人。
宋老狗轻轻按了按太阳穴,一抬眼却看见了路对面一座金碧辉煌的大门。门板高大开阔,上有整整齐齐七十二颗门钉,房顶上的淡黄色琉璃瓦烁烁放光,装饰得耀眼而媚俗。
连宋老狗都觉得媚俗,可见在这遍地诗情画意的花都,是真的俗不可耐了。
俗倒也不奇怪,门板微微地开了一点缝,从院墙里传出一阵拳打脚踢的霍霍之声,震得门板梆梆的响,偶尔传出一两声呸呸呀呀的低声叫骂。
“哪里来的疯书生……”
宋老狗还没来得及移开打量的视线,就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被从门里重重地扔了出来。
黑壮的小厮在门边冒了个头,神色倒像是被侮辱了般的愤愤不平,气的口鼻冒烟,翻起眼白瞥了书生一眼,才重重关上了那扇金光簇簇的大门。
宋老狗本来打算听斑游一句劝,少管这种不死人的闲事。
没想到长相安居然顺着自己的目光走了过去,扶起了那个看起来屁股很疼的年轻书生。
估计也是长相安的长相和衣着太唬人,书生还没站稳,一见了长相安的脸,又扑通对着长相安跪了下去。
“在下任疏星,淮南人士,一片冰心,欲报家国无路。而今民声塞路,奸佞当权,黎民百姓苦不堪言。对外无强兵,在内失民心,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祸乱必出!”
他说的上气不接下气,声泪俱下,话语如炮珠接连而出,落在地上泛起轻轻的回声。
当权昏庸,下民迷信,难得有个甘愿为家国奉赤胆忠心的,在旁人看来竟像个疯子。
长相安伸出手,再次礼节周到地、缓缓搀扶起那位书生。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面色沉重,眉目真挚,倒不像是宋老狗那样讥讽。
“这位先生,您是认错人了。”宋老狗晃晃悠悠地蹭过去接话,“我们只是碰巧路过。不知先生师承何处?”
一语惊醒梦中人,任疏星才看清这三人确实并非欢喜国的官员打扮。
他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谦逊地躬身施礼致歉。
“晚辈家道中落,无以为师,只是幼时在南川跟着祖父认得几个字罢了。”
“淮南南川?任……莫非你与任公同族?”雪兰惊得叫出声来,连长相安也眼神一滞。
任公是一代巨儒,学问好,人也仁厚,只可惜早因贬谪而死在了去柳阴县上任的路上。
少年听了那三个字反倒扭捏起来,天光似的眸子沉了一沉,说:“正是。”
他微微收敛下巴,嘴角轻轻地勾起,道:“任公,正是在下的祖父。”
雪兰久慕任山廖之名,如今见了他的孙子,也不辨别真假,喜得眉开眼笑,拉着人家左右东西的问了一大堆不相干的问题。
任疏星的脾气秉性是真的好,始终保持着谦谦君子的周到礼节。虽然嘴角的微笑肉眼可见的僵硬,但仍可算是极佳的气度了。
宋老狗在旁边冷眼旁观,琢磨着任疏星话里话外的意思。
这位动不动就慷慨陈词、针砭时弊的少年,特意从南川跑到花都来只为一件事:向宰相萧鹬禁进言。
希望靠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萧鹬:疏通河道,以止洪涝,予民生计,修养生息。另外还要,戒风月、减祭祀、轻徭薄赋……
任疏星对萧鹬颇有些不知依据的幻想。
他认为:近三十年来,欢喜国国王清洗朝纲,任用佞臣,在如今在朝为官的人中,只有萧大人尚有半分仁心,还尚有可能为民请命。
宋老狗在心里哼了一声,然后直哼出了一段小调。
他可不认为那个萧鹬会那么好心。
算了,这毕竟是欢喜国内政,当小道消息听个乐也就算了。
宋老狗看了一眼踌躇满志的任疏星,忍不住为欢喜国的读书人叹了口气。
欢喜国已有二十年未开科举,学子仕途无路,官场也多是任人唯亲,或是凭着一身“不入流”的本事讨得权贵欢心。
一心读书无用,不如泼墨挥毫。
宋老狗不爱听,雪兰却听得十分入迷,恨不得和任疏星一道去看看任公的归身之地。
街对面忽然传来一声呼唤:“疏星。”
那人与任疏星年纪相仿,一席老旧的黑衣,手肘上还打着几个不太显眼的补丁。
他面色不善,笑呵呵地来寻任疏星。
任疏星见是他,嘴角露出了一个自然的笑意,挥挥衣袖,匆匆和众人告了别。
雪兰眼巴巴地目送他们离开,就像边陲小镇的人目送戏班子。
等人走远了,宋老狗才又仔细打量着那扇灼目的大门。
这扇招摇如着火野鸡的大门背后,真的住着萧鹬吗?
三人好像谁也没看出他的心思,继续沿街逛去,宋老狗心里有了猜测,笑着追了上去。
逛了足有半日,三人都饿的不可开交,雪兰吵着要带长相安和宋老狗尝尝花都的民间美食。
却被身后的一个轻轻的声音拦住:“殿下,那边的饭菜未必干净,还是请这边吧。”
宋老狗回过头,身后站着两个身穿长袍男人。
这两个人,他都见过。
一个,他在京城见过。另一个,他在书上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