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左手边的人高高瘦瘦,一袭灰色布衣,一头短发梳的熨帖,像只精心修剪过的家猫,鼻梁上架着一片罕见的玻璃镜片,打磨的光滑平整,镜片后面是一双笑吟吟看不出心绪的灰褐色眼睛。
宋老狗在《金兰册》上见过这个人,他是杜之辛——太子的次席义士。
右边这位就很有意思了,这个人和宋老狗近距离地照过面,甚至可以说颇有些渊源。
毕竟就是他,让人把宋老狗扔下了大余酒楼。
不知道是没认出来,还是对方装孙子的演技纯熟,姚三爷谄笑得十分走心,嘴咧得恨不得露出烂桃儿似的嗓子眼。
“哟,这不是杜老板和姚三爷吗?”宋老狗不明对方的来意,细细地看了看杜老板的鼻尖,心中却已有了些许猜测。
杜老板的五官透着一股胸有城府的拘谨克制,表情起伏极小,饶是宋老狗说了这样明显下绊儿使坏的话,也只是微微颤了颤眉心,然后用一张温热的笑脸迎上宋老狗冷屁股似的笑脸:“承蒙王爷恩典,还记得我们名儿姓儿。”
一旁的姚三爷没一点眼色,呲着一嘴大黄牙,和宋老狗套近乎:“您可别叫我三爷,我哪受得起啊,宋、老兄叫我三儿就行。”可能是想搭上杜老板文绉绉的气质,他还非常配合的临时改了口,自我感觉有了那么一丁点骚客气质。
宋老狗不吭声的点了点头,硬憋着冒到嗓子眼的笑。
上次见还张牙舞爪、飞扬跋扈的一个人,今天跟只要食儿的猫似的低眉顺目、伏低做小。他可算是知道为什么话本里总爱演些主角遭人陷害、备受欺凌,最终沉冤得雪的故事了。
他虽不恨这位姚三儿,心底却还是萌生出了一丝痒痒的东西暗暗作祟。
他又仔细看了看姚三儿那张满脸横肉的脸,横肉堆砌起来一抖一抖的,不仅能让人畏惧,也能让人发笑。
但转念又想,那日的姚三爷可是配合着如兰滴水不漏地把他堵在了“春井”里,如今却表现的莽撞蠢钝得不同寻常。
这可有意思了。
杜老板再次发出盛情邀请,打断了宋老狗无端生出的猜忌。
他微微躬身,手指着身后一块写着“醉月”的匾额,说道:“杜某久闻王爷大名,不知可否赏光。”
宋老狗不大愿意地看了长相安一眼,见对方欣然点了头,也只好断了吃“地方难吃特色小吃”的念想,跟着进了醉月。
醉月是花都名楼,非名门望族进不来门。
进了那扇厚重而不起眼的簪花大门,才知道内里别有洞天,一石一木都大有来头。
杜老板引着他们从庭院绕道侧门,沿一座石桥上了二楼,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隔间里落了座。
宋老狗看了看四周,却是一片模糊的黑暗。只有几盏昏黄的灯,一张半隐在阴影里模糊不清的山水长卷,和一只不知为何被遗弃在角落的笛子。
这不是花都一贯推崇的繁花似锦上添花的风格,倒有了几分燕南高士的意趣。
门刚一关上,杜老板和姚三爷齐齐跪倒。
“代王殿下千岁千千岁。”杜老板声音细细小小的,生怕惊了长相安的驾,姚三儿则粗犷得多,声音大得宋老狗差点伸手去捂他的嘴。
长相安眨了眨眼,免了礼,似是不解对方为何在这时行礼。
宋老狗早已瘫在木椅里,懒散的像只刚下完蛋的母鸡,试探着开口:“杜老板礼数周全,不愧是太子殿下的得意门生。”
杜老板装作全没听出话里的反讽意味:“宋义士过奖,在下不过是一过路行商之子,年轻时承蒙太子错爱,才被收为义士。”
“哪里哪里,不知杜老板这会儿怎么会在花都呢?”
杜老板腼腆一笑:“我奉太子之命寻访代王消息。顺便来查查家父三十年前购置的几亩田产。”
“田产?”
“宋义士有兴趣?”
“兴趣倒是有,可我没这个。”宋老狗嘿嘿地尴尬一笑,食指和拇指重叠而后轻轻碾过,“况且,欢喜国于我可是千里之遥,鞭长莫及,也无福消受。”
旁边的姚三儿半天插不上话,抓耳挠腮大嘴猴儿似的,口不择言说道:“宋义士此言差矣,如今北戎闹得正凶,哪个权贵皇亲没有点欢喜国的私产,万一哪日北……”
后半句话已经到了嘴边,但始终是句不该让王爷听见的话。他匝了匝嘴,把后半句“万一北戎打进来也好有地方跑”顺着茶水咽了下去。
宋老狗哈哈笑了两声,眼睛却明镜似的看着杜老板:“你这小兄弟可真有意思。”
杜老板也跟着笑,悄悄地让姚三爷闭了嘴。
对方仔细打量着宋老狗,缓缓开口:“宋义士还未及冠?”
“鸡冠?不吃。”宋老狗完美的打起岔,只是话题还没扯远,就看见对面的长相安张了张嘴,摆出了几个口型,奈何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还是宋老狗第一次见长相安想要说话的模样,他沉静如水的周正模样下,温润如玉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懊恼。那层情绪在他眼里很浅,但宋老狗把他记在了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
只是没来得及看清,他刚刚到底想说什么。
“他还未满十七,即便要加冠礼,也是三年后的事。”斑游大佛难得开了口,却是在这种宋老狗避之不及的话题上。
但是没辙,他又不能一个眼神就让斑游闭嘴。
“那可有心上之人?”杜老板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像看戏台上的青衣似的看着他。
“有啊,”宋老狗吸了吸鼻子,见众人都一副迫不及待的表情,才缓缓地冲长相安努了努嘴。
“胡闹。”斑游轻声说了一句,也算不上是斥责,看来心里清楚这是个玩笑。
“斑大人,您当初可是信誓旦旦地要我一心一意为代王殿下着想……”
宋老狗嘿嘿一笑,八卦就此翻篇。
坦白说,十五六对这个国家的很多年轻人来说,并不是个谈情说爱的年纪。
他们忙着生存,忙着争斗,忙着寻找世道的出口,心里没有空隙留给爱情。
特别是宋老狗。
他的心太小了,连一句谎言都装不下,要怎么装下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