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逢春。
沈水溶不是傻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只是乐意被亲近的人欺而已。面对他娘的时候如是,面对他糟心的堂弟和小伙伴儿们的时候也如是。
所以,在他娘非让他去云禅寺后院的梧桐树下挂什么劳什子的祈愿符的时候,沈水溶便料定了这其中肯定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在看到梧桐树下俏生生的背对着他站着的姑娘的时候,他便恍然大悟娘亲这是意欲何为了。
这些年来,北静太妃虽然时常催促沈水溶娶妻,却从未亲自给他安排过什么人。那么此时这个姑娘,能劳动他娘亲自安排这一遭,想必是他娘很是看重的了。
沈水溶对娶妻之事并不排斥,之所以到了弱冠之年还未成家,只是因为军中事务繁忙,也并没有合适的人选罢了。难得有娘亲看得过去眼的,他去见一见也无妨。
这样想着,沈水溶便放重了自己的脚步,走到了这个姑娘前面。并没有急着转身,沈水溶先是将手中鲜红的祈愿符挂在了梧桐树上,这才回过身来。
媛春脸上的神情丝毫未变,一直在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她站在原地,随着沈水溶的动作抬头,静静的看着他动作。
不可否认,这人身姿修长,面若冠玉,在京中的儿郎之中算是姿容绝佳的。然而媛春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仿佛在透过沈水溶,在看一些旁的什么东西。
水溶回身,预料之外的没有看见一张羞得通红的脸。他对面的人目光柔和澄澈,却并无闺阁女子的娇羞。因为两人身高差距的缘故,那姑娘是微微仰着头的,水溶也能很轻易的看清她发间的珍珠簪子。
面对沈水溶的打量,媛春只是略后退一步,而后对着水溶福了福身,道:“倾珑见过王爷,王爷日安。”
倾珑郡主是为超品,位同郡王,和水溶算是平阶。只是媛春自认年少,便执了见兄长的礼仪。不卑不亢,倒也适宜。
原来是她。水溶微微笑了笑,也拱手道:“倾珑多礼了。”
既然两人如今论婚,沈水溶自然不会再称媛春一声“贤侄女”。媛春的闺名他虽然知道,只是这样叫出来到底不好,既然这姑娘以封号自称,于是水溶没有多迟疑,直接唤媛春倾珑便是。
两人又说了一些闲话。沈水溶虽然幼年便一心相武,读书却也没有落下。媛春自然也不是寻常闺阁女子,自幼也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两人聊了些孔孟之道,又聊了些兵法谋略,乃至金石玉茶,竟也不觉尴尬。
时至四月,云禅寺中不热不凉,此处又有六人合抱的百年梧桐为他们遮挡日光。两人坐在梧桐树下的石凳上清谈,不觉便过去了一个时辰。
女子读过几本四书五经的不少,然而在兵法谋略上还有见解的却简直是凤毛麟角,更难得的是,这姑娘身上,有一种沈水溶最为欣赏的豁达大气。那是一个人自身的品格和后天的培养的缩影,当真是半点也伪装不得。
或许,让这样的一个女子成为北静王妃,的确是绝佳的选择,沈水溶在心中如是盘算着。
眼见时候不早,以沈水溶的耳力,他已经听见院子外几个老嬷嬷越发着急的来回踱步声了。
沈水溶看人一贯很准,媛春又未加掩饰,足够坦诚,所以只是短短的一个时辰,他便将媛春的性子摸了清楚。知晓她大概与那些养在深闺的弱质女流不同,沈水溶索性开门见山道:“倾珑,若你无异议,赐婚的圣旨恐怕不日就会下达。”
媛春倒是没有料到他如此直接,短暂的静默之后,媛春轻轻点头道:“那王爷对媛春是满意的?”说话间,她的自称已从封号变成了闺名。这也意味着,她对两人的婚事并无甚么不满之处。
沈水溶自然明白媛春的意思。他微微一笑:“我并无妾室,若你过门,后院便只有你一人。只是有一点,如今家中中馈有长嫂操持,我若娶妻,这一点也是不会变的。”
老北静王夫妇尚在,沈水溶三兄弟虽然各居高位,却从未有过分家的念头。水溶的大哥和水溶相差近二十岁,大嫂和大哥是青梅竹马,当真是看着沈水溶长大的。所以对于大嫂,沈水溶是非常尊敬的,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妻子因为管家之事和大嫂发生矛盾。
话题进展得有些快,不过有些话,的确是说清楚比较好。媛春听着沈水溶的话,轻声道:“既然如此,有一点也需提早告知王爷。”
沈水溶被这一笑恍了一下,他本就欣赏这样的姑娘,如今媛春神色之间的淡定从容更是撩拨了他的心绪。他望着媛春,静静的等着她的下文。
并没有看出沈水溶短暂的呆愣,媛春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双手——那双手纤长白嫩,指甲被细细修剪出弧度,在阳光之下呈现出一种健康的粉色,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的手。
她的手一定很软,很暖。这样天马行空的想着,有那么一瞬间,沈水溶甚至想要直接握上去。
可是他终归忍住了,因为下一刻,那双漂亮的手便猛地攥成了拳头。待到它再展开的时候,掌心便留下了几处红印。
沈水溶听见媛春说道:“媛春此生从未拿起过东平郡王府骠骑徐将军的双刀,可是,媛春永远都流着东平郡王府的血。”
东平郡王府。骠骑徐将军。
这两个词,曾经沈水溶听着自己的父母无数次的提起过。直到后来,这两个词就如同那些过往一样被他们死死压在了心底。可是从来好强的母亲的泪水,还有一贯从容自律的父亲每年那一日的酒醉,都在告诉他——有些事,哪怕从未被提起,也绝对不会被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