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迁没有出门送王琼,这里本来就是在三边总督衙门内,送来送去没有必要。这衙所规模要比普通官衙大一些,西北军务向来繁重,朝廷对于统筹西北军务的三边总督衙门多有修缮,就算再有贵客入住也有空闲。
“谢阁老,王大人已经离开了,您是否要用饭?时候不早,您也到休息的时候了……”
王琼对谢迁在延绥的生活可谓照顾得“无微不至”,尤其是谢迁生病后,拿出一种比下属和朋友更着紧的态度来对待,甚至可比之学生,谢迁充分感受到王琼对他的尊重,心里想:“到德华这里来当差,比在之厚那小子身边做事轻松多了,若是之厚现在当三边总制,指不定被那小子气成什么样子。”
谢迁咳嗽两声,道:“把晚膳送进来,这里便没你们什么事情了……再送壶热茶过来,还有早前去城南接的山泉水,老夫晚上要煎汤药……”
说是自食其力,但其实谢迁早就已经习惯这种被人照顾得无微不至的舒适。
公务上有王琼找人帮他处理,私事又有王琼帮忙打点,谢迁在延绥就如同个太上皇一样,连延绥地方事务都要听从他的调遣,谢迁早已经忘了自己是因为得罪皇帝才被发配到延绥来当差。
谢迁吃过晚饭,正准备喝一会儿茶,再服下汤药后去休息,此时突然下人跑进来通禀:“谢阁老,总督衙门外面有人求见,说是您的一位故人,王大人让小的进来跟您通传一声。”
“老夫在这里没什么故人,让其离开吧!”谢迁显得很不耐烦。
谢迁抵达延绥后,登门求见的人数不胜数,他平时做事低调,说话办事也只跟王琼一人商谈,也是他意识到只要王琼听他的话整个三边都不会出什么乱子,那些中下层官员前来觐见,无非就是请托送礼,让人不厌其烦……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实在没必要和这些人客气。
现在有人前来拜访,他自然不想见。
下人完全听从谢迁的吩咐,正要转身离开,谢迁突然喝道:“等等!”
“谢阁老还有事吗?”下人有些不太理解。
谢迁老脸横皱,暗自琢磨:“如果是三边官员前来拜见的话,不用我说话,德华便会把人阻挡在外,或者下人过来的时候便会告知是谁又因何前来,现在德华居然让人来请示我,来者究竟是谁?”
谢迁看着那下人问道:“外面……来的是谁?”
“不知道。”
下人回答道,“不过好像是军中人士,有兵部的通行官碟,自榆林北门进城后总督府才知道情况,王大人也不知来者是谁,所以先来请示谢阁老您。”
谢迁脸色阴郁,摆摆手道:“那就先把来人的身份问清楚,再来跟老夫回话。”
“是,是!”下人匆忙离开。
本来谢迁的心情很轻松,却不知为何,随着思绪被牵动,人也显得踟躇,好似已经预料到有大麻烦在逼近。
……
……
当下人把军中信物带来给谢迁过目,再把人带到谢迁面前时,谢迁眼睛里充满了一种费解而复杂的情绪,他凝视着来人许久后,才摆摆手让下人退下,甚至亲自过去把房门关上。
来人谢迁认识,在倒刘瑾那场近乎宫廷政变的大事件中,这个人代表沈溪先行到京城跟他商议对策,把沈溪抉择原原本本通知之人。
却是云柳。
“云侍卫?”
谢迁跟云柳虽然已算是旧识,但他并不知道云柳是什么身份,只当是沈溪身边亲随。
谢迁对云柳最大的印象是——这个人不简单,之厚身边藏龙卧虎。
云柳行礼道:“卑职见过谢阁老。”
谢迁一抬手,显得很果断:“你是从哪里来?沈之厚现人在何处?你到这里来又是奉了谁的命令?”
云柳如实回道:“是沈大人差遣卑职前来见谢阁老……沈大人如今在草原上,大概还有五天左右可以抵达延绥,所以先行派卑职来城内请求出兵协同,与鞑靼决一死战。”
谢迁听到这话,脸上呈现一抹苦笑,随后表情越来越凝重和难看。
半晌,谢迁才背对着云柳问出一句话来:“他在草原上行军,至今依然安然无恙,莫不是言笑么?他是如何到延绥来的?太荒唐……简直太荒唐了……”
云柳听了谢迁的话,并不能完全理解对方此时的心情,在于谢迁既是提出问题,却又好像对沈溪充满了不信任,更好似在感慨等等,情绪复杂难测,加之良久没转身看她,让她无法知道谢迁心中所想。
云柳只能按照沈溪对她的交托,如实回答:“卑职带来沈大人的亲笔书函,请谢阁老阅览。”
说话间,云柳便把书函呈递过去,却被谢迁伸手阻拦。
谢迁侧身斜望云柳,一摆手:“他的事情,老夫不想多加干涉,三边兵马调动并不归老夫管辖,你应该去见三边总督王总制。”
云柳道:“但沈大人明确跟卑职说明,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见到谢阁老,把书函送到谢阁老手上,至于别的事情……沈大人并未交托卑职去做……”
“这小子……”
谢迁突然没来由说了一句。
似乎是意识到在沈溪手下面前质疑和轻视沈溪不那么妥当,所以他也就随口一说,声音不大,而后将沈溪的书函拿过来,却迟迟没有打开。
谢迁抚摸着信封,问道:“草原上开战了?”
云柳回道:“卑职离开军中时,尚未有大规模战事发生,不过沈大人利用鞑靼内部矛盾,以永谢布部领主亦不剌设计诛杀达延部二王子乌鲁斯博罗特,并由永谢布部派出船只协助我部人马过了黄河,之后永谢布部与达延部在黄河北岸开战,因达延部封锁消息太过厉害,使得最终战果迟迟未能获悉,但大人从一些细碎情报分析,永谢布部已失败并且西逃。”
“呵呵……”
谢迁忍不住呵呵一笑,不过却是苦笑,笑容中透露出的苦涩让云柳看了有些莫名其妙。
谢迁道:“他从来都只知道表现自己,难道不知道陛下已调集各路人马往宣府去了?那意思便是……宣府那边的鞑靼兵马,并非是达延汗部主力?”
“正是。”
云柳回答得很干脆,“达延部以其三王子巴尔斯博罗特和蒙古国师苏苏哈带领一万本部人马,外加一万多地方部族人马袭扰宣府和大同沿线,目的是牵制陛下亲自统领的中军,而达延部本部主力一直跟随我部人马西进,在达延部与永谢布部交战结束后,达延部本部主力已动身南下,快速追赶我部,沈大人推测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便派卑职来延绥求援。”
谢迁用厉目打量云柳,喝问:“三边被抽调十万精兵往宣府,又如何能驰援他?”
云柳惊讶地问道:“不是五万人马么?”
本来谢迁对云柳的来意有所怀疑,他怕沈溪手下已投靠鞑靼人,又或者防止情报外泄,故意说延绥抽调十万人马,但云柳却不知谢迁有试探之意,在她看来沈溪和谢迁都值得完全信赖,否则沈溪在遭遇危难时也不会想到让她来向谢迁求助,所以在谢迁面前无任何避讳。
谢迁黑着脸道:“看来他什么都知道,这一切不会都在他的算计之内,早在他领兵出塞前,便已经全都计划好了吧?”
云柳道:“沈大人带兵出塞后,也未料到鞑靼人会全程跟踪和阻碍,连情报都无法传递到关内,所以沈大人最初也不知关塞内的状况,一直到近来因鞑靼袭边人马阵型散乱,有机可趁,才有更多消息传到草原上,沈大人得悉后也做出很多安排,其中便包括让卑职回延绥求援……”
对于云柳而言,她觉得自己的职责就是把沈溪所部的真实情况原原本本告知谢迁,再从谢迁这里求得援兵,知道什么便说什么。
因为实在太过直言不讳,让谢迁很难怀疑她所言的真实性。
谢迁听了半晌后,问道:“那他下一步的打算,不是返回关塞内,而是要以现在延绥残缺不堪的兵马,去跟鞑靼主力正面交战?他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
云柳听谢迁的话,心中不由一阵紧张,暗忖:“为何听谢阁老的话,好像是不愿意出兵?不对啊,旁人的生死谢老能不顾,沈大人是他的孙女婿,也会置之不理?”
云柳道:“沈大人说过,这场战事实在是无可避免,尤其是在鞑靼二王子被杀后,鞑靼人更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一定会引兵南下,沈大人统领的兵马虽装备精良,但基本上都是步兵,要撤回关塞内尚需时日,鞑靼人很可能会追上,并且在延绥以北区域发生激战……”
她还想继续帮沈溪解释,却被谢迁伸手打断。
谢迁闭上眼,摇头轻叹:“不是他想不想开战的事情,而是延绥没有能力一战,谁也未料到鞑靼人会在宣府虚晃一枪,若各路人马都能过来驰援,这一战当然可以打,但问题是现在各路人马非但没来,还抽调走三边大批人马,让老夫支持他在延绥之地跟鞑靼决战,这是要让老夫当大明的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