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玉棠连早膳都没和越清风一起用。
别看她往日洒脱,到底是昨日刚认真地表白过,等后知后觉意识到难为情时,已经是今早偷看越清风睡颜的时候。结果便是匆忙将昨日未送出去的玉簪摆在床头,然后借着练功,躲了他整整一上午。
作为君子,越少主自然不会拆穿心上人的小心思,甚至连卫指挥使上门拜访,他也非常大度地留了两人单独叙话,自己则躲在书房里心不在焉地数时辰,时不时遣人去瞧瞧他们谈得如何,需不需要点心,要不要喝茶,想不想听曲……
别说卫寒,就连奚玉棠都被频繁出现的斯年搞得挺尴尬,最后直接强硬地银针封穴,干脆把人变成个雕塑留下旁听。
两人能说什么?无非是卓正阳和紫薇楼之事。毕竟是奚玉棠拜托在先,卫寒因此受伤在后,作为苦主,对方有必要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挑挑拣拣将能说的都说了,好歹给对方一个交代,之后再顺势留午膳。
从萍水相逢到剑拔弩张,再到如今的联手,或许东宫一场大火,改变的不止是京城的格局,还有两人之间的关系。
奚卫之间的账,算不完也理不清,如今能摒除立场坐在一起,除了叹一声世事无常外,还能如何?
从自设的牢笼里走出来,改变了心境的卫寒终于找到了和奚玉棠相处的正确方式。大敌当前,儿女情长宛若过眼烟云,一旦卫大人开始将心意从明面转入暗里,无论对他自己,对奚教主,还是对周围所有人来说,都有了好好坐下来聊天的前提。
于是,当银发红衣的新晋武林盟主从听雨阁驻地归来,看到卫寒,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一顿饭吃得是沉默至极,生怕随便一句话,便打破了这脆弱而又难得的组合。
吃完饭,四人转至花厅。秋高气爽的日子,越少主备下了菊花茶待客,而奚玉岚则终于消化完了‘情敌都能握手言和’这一耸人听闻的真相,在师弟、妹妹和昔日同僚的揶揄目光下,默默地将刚见到卫寒就掩耳盗铃戴上的面具摘掉,完美地从‘景阁主’过渡到了‘奚教主的兄长’。
至此,卫寒终于相信,眼前这个和奚玉棠至少五六分相像的男人,的确是玄天昔日的少主。
“……越少主每日看到这张脸,不难受么?”他半天憋出一句话,险些令越清风一口茶喷出来。
奚玉岚顿时脸一黑,没好气道,“适可而止啊卫谨之。”
谨之乃卫寒的字,宋季同所取,奚玉棠还是第一次听闻,见卫寒一脸无所谓,心中略感慨。师父给徒弟取了字,徒弟谋害师父,到头来用这字背负一辈子。要说心中有无愧疚,大抵是有的,但在权力和立场面前,有些事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这大约就是他与江千彤最大的不同之处。
开嘴炮并非卫寒的特长,因此他用行动表明了自己对昔日上司这张脸的怨念——深深看一眼,再无法直视地挪开。
奚玉岚:……
奚小教主假装无视了两人的交锋,咳了一声,直接进入正题,“哥,听说你查过北都地宫了?”
银发青年没好气地撇撇嘴,拿出调查结果给三人传阅,同时道,“的确有紫薇楼老巢的痕迹,但追踪苏佑的人回报说他并未回北都,至今都在兜圈子,我着人端了北都地宫,紫薇楼未见反应。”
三人看完情报,一时间都没说话。奚玉棠支着脑袋思索良久,言,“或许北都只是个空壳子,以卓老贼的行事,他既敢在东宫下面动手脚,没道理会明知我们在查北都,还不挪地。卫寒,你……”
“唤谨之便可。”卫寒冷不丁接话。
奚玉棠怔了怔,改口,“卫谨之,东宫一事是你收尾的。”
正如当初奚玉岚说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延平帝防卫寒,他们却要拉他和锦衣司下水。对付紫薇楼,终究不能只靠武林势力。
合作要有诚意,如今卫寒除了不知太初功法一事以外,紫薇楼和雪山的恩怨、奚家兄妹的仇、卓正阳的图谋都摊开在他面前,因此他也算是暂时进入了奚玉棠三人狭小而排外的圈子。如今沈七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劫,既然于公于私都要蹚这趟浑水,不如索性摆明态度。
卫寒听明白了奚玉棠的话中之意,勾了勾唇角,淡淡开口,“东宫地下,是圣上和太子亲自出的手,我权当不知。但奚教主,太子殿下没告诉你,他大婚前正式入驻东宫后,曾在宫殿里找到了一样东西?”
什么?
奚玉棠怔然地抬头。
卫寒瞧她的神情便知她对此一无所知。勾了勾唇角,他从袖中拿出一卷牛皮纸,摊开,一张地图呈现在几人眼前。
“拓下的,地宫入口附近的梁柱上,已经随着大火付之一炬了。”他道,“若非为了确定是否真有此物,大火当日卫某也不至最后才脱身。”
……所以司离身边果然有你的人,他前脚发现地图,你后脚就拿到了拓本?
炫耀就炫耀,顺带还挑拨离间是怎么回事?
奚玉棠忽然有磨牙的冲动,忍了又忍,还是说服自己暂且忘记两人不可调和的立场矛盾。
三人都望向地图,而后悄然交换了一个眼神。
太子从入驻东宫到大婚,中间不出半个月,而半个月里,司离先是发现了这份地图,接着便是东宫大火……
三皇子与紫薇楼联手做下此事,二者所图不同。三皇子想让司离死,即便死不了也要让他失去太子妃背后谢家的支持,顺带给他个教训,而紫薇楼则是想趁势将朝堂搅乱,若能大火烧死一群重臣更好,毕竟东宫当日聚集的臣子要是都出了事,大晋朝廷至少瘫痪好几年。
但除此之外,真没有别的原因了?
这地图出现的是否太过巧合?
“地图指向哪儿?”奚玉棠看向卫寒。
“南疆。”卫寒假装没听出她口吻中的僵硬和古怪,“三分把握东宫大火和此物有关,但这个地方,想来越少主比较熟悉?毕竟去过。”
越清风不置可否地挑起了眉。
“别跟我说是什么前朝宝藏一类的玩意。”奚玉岚掂着地图左看右看,瞧不出所以然,“若是如此重要,为何会流落在太子殿下手里,而不是在离开东宫地下时顺便毁掉?”
“这就要问卓正阳。”卫寒的指节轻轻落在桌面上,“要么,他手中早有地图,不知东宫还有一份,要么,他手下的人不齐心,别有心思,没听从命令毁尸灭迹。”
奚玉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是欧阳玄?”
卫寒摊手,“不知。”
不怪他们都怀疑专业背锅多年的欧阳前盟主,这位前辈的行事实在算不得磊落。在奚玉棠看来,与其说是欧阳玄归顺卓正阳,倒不如说他只是实力不济,无奈之举,对卓正阳的惧怕更甚于忠心。
“这地图既然在卫大人手里多日,想来锦衣司已查过此地了。”越少主总算慢悠悠地开了口。
“没错。”卫寒痛快地承认。
————
这是沈七离开京城的第十五日。
除了赶路还是赶路,先陆路,再水路,如今依然在船上。
吃完午膳,沈七带着他赖以为生的针进了船上最大的船舱。九月的天,舱里冷如冰窖,不知多少冰块摆在舱房里,令人一进门就忍不住哆嗦一下,好似血液都被瞬间冻僵。
有人上来塞给他一个暖炉,使得他的手指逐渐从僵硬过渡到灵活,接着,沈七走向舱房里唯一的床榻,那里,黑袍兜头罩体的卓正阳正在打坐。
越靠近他,气温便越低,床榻四周都码着冰,最近的就放在他手边。沈七走近,将手炉递给一旁的弟子,活动了下手指,将布包展开,露出一排冒着寒气的银针。
下针的那一刻,严防死守的紫薇楼弟子们全都将目光放在了他手上,甚至还有一把刀抵在后心,只要他做出任何不利于卓正阳之事,立刻就地格杀。
……
一番治疗结束,大夫和病人毫无交谈,拔完最后一根针,收拾东西离开舱房,阳光照在沈七身上,让他忽然有一种自己依然活着的庆幸。林渊等在门口,见他出来,脚步踉跄,忍不住上前搀扶了一把。
“放手。”沈七面无表情地甩开了他的手,定了定神,独自往甲板走。
林渊面露尴尬,动了动唇,抬步跟了上去,“沈大夫,身子可还好?”
沈七冷笑了一声。
事实上,他也没想到卓正阳抓他前来,不是威胁奚玉棠,而是治病。他只是个大夫,没有多高的气节,或者说他更相信奚玉棠不会愿意见他去死,所以虽然前几日受了不少罪,身上的刑伤看起来也触目惊心,但在上船的第一天,想通了个中关节的他还是选择答应了对方的条件。
卓正阳的身体比他料想中更差,脉象错乱,真气暴走,全身皮肤因走火入魔而被太初心经腐蚀得人不人鬼不鬼,神志时好时坏,说话、进食、行走、入睡均困难至极。若非亲身经历,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行将就木、随时会死之人能亲手将他带出京城,也正是这一次亲自出手,让他伤上加伤,连血都吐得不知有多少。
每日只有午膳后的一个时辰,卓正阳能保持清醒,治疗时间便定在了这时。在当年的武林泰斗、如今放眼江湖也无出其右的高手眼皮底下,想动什么手脚简直是痴心妄想,沈七自认只凭医术还杀不了他,识时务者为俊杰,索性专心致志地为他诊治起来。
这种病人很麻烦,他不会干涉你的治疗过程,但却会事先问明任何一个细节,最糟糕的是,他甚至还略懂岐黄,并非完全的外行人。第一日诊查过后,沈七一连闷在房里两日才拿出一份可行的方案,如果进展顺利,至少能让卓正阳再活大半年。
活大半年,和立即去死,对很多人来说截然不同,但对卓正阳这等还想图谋天下的野心家来说却没什么两样。他自然不愿,但沈七也只能做到这一地步。
就在事情陷入僵局,沈大夫即将成为一个无用棋子被灭口时,卓正阳遣人送来了一本古旧而薄薄的小册子。
素九针诀下半部。
……沈七第一眼见到时,几乎失态。
越清风寻觅多年的东西,竟然真在紫薇楼手里!
然而翻开第一页,他便笑了。下半部的小册子里,第一页只写了一句话——【唯修习上半部者可习之。】
素九上半部的总纲里曾明确写着非普通人不能修习,而关于这一点,沈七曾做过试验。他找了个懂武功的大夫,给了他几页针诀,结果在那位大夫眼中,这根本不是医经而是功法,试着牵动了一下内力,却在转瞬间便真气逆行险些毙命。
素九针诀不能由习武之人修习是铁律,恰好他沈七天生经脉异于常人,无法习武,普天下又只有他一人会上半部,想要学成完整的素九,唯有他。
不过上半部的医经,便能打造出一个神医,得到素九下半部的沈七,将来医术能达到何种地步,已无人敢随意臆测。事情仿佛一下有了转机,方才不过是他第二次给卓正阳行针,效果却出奇的好,不仅让对方看到了治愈的希望,也让自己暂时脱离了死亡危机。
假若时间足够,沈七甚至笃定,就算压不住对方暴躁的真气,他也有把握让人活够十年。
只有卓正阳活着,他才能活着,也只有这样,他才能谋划下一步。
九月的天有些凉,甲板上有风,吹起沈七脑后的长发,也吹得一身白衣猎猎作响,恍惚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在陪着奚玉棠下江南。
他身上有伤,看起来脆弱而削瘦,林渊将一件披风披在他肩上,而后沉默地站在侧后方,说是照顾保护,不如说是另外一种监视。
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江水,他忽然淡淡开口,“三年前的冬月,在京城,清风曾与我说,江湖要乱了,问我何去何从。”
沈七阖着眼晒太阳,眼睫微颤,并未开口。
“没想到时过境迁,我们还是站在了对立面。”林渊自嘲地笑了笑,“毕竟兄弟一场,看在他与奚教主份上,沈大夫无需这般防备我。渊无他长,但至少能护你周全。”
一番话,令沈七睁开了眼睛。他几乎掩不住自己眼底的嘲讽,沉默良久才开口问道,“目的地是哪儿?”
“嗯?”林渊一时不及反应。
“目的地。”沈七不耐烦地蹙眉,“下了船,还要继续赶路吧。”
林渊一时语塞。
“不愿说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