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虬须武将不乐意,嚷嚷:“三杯两盏算的甚么?这等小杯子,湿不了舌头根儿,没的污了爽快二字,不如换了大碗,平章大人,您老人家说呢?”
关铎呵呵一笑,不说话。邓舍哪儿敢在这场合多喝酒?连连推辞。那武将焦躁起来,叫道:“以为你是条汉子,却扭捏像个娘们儿!”没奈何,换了大碗,拿上来一看,邓舍吓了一跳,何止是大碗,简直是海碗。三碗许还不妨,就怕三碗到不了底,可千万别叫钻了桌子。
关铎笑吟吟只看,也不劝,邓舍咬了牙,他来辽阳,打的主意要虚与委蛇,先把关铎稳住、观望了风势再说。闹僵的话,就失了本意。不就是几碗酒?他不再推辞,连干三碗,那武将大声喝彩,道:“好酒量,俺就喜欢爽利的好汉子。”端了酒碗,又要上来敬酒。
关铎拦住了,道:“邓万户不像你,酒坛子里泡大的。吃两口菜,垫垫底再说吧。”笑着对邓舍介绍,“这个家伙,从军前,酿私酒出身……。”三碗急酒下肚,邓舍赶了几天的路,又没吃饭,头微微发晕。他一边儿听关铎说话,一边儿转动脑筋,寻思关铎究竟用意何在?
先是表现出副慈祥老人的神态,拉家常、说私话、问长问短;对军机一字不提。如果说,他不问自己带来了多少人马,是为了表示风度,反正他早晚会知;可为什么对汴梁的局势也一字不提?每当邓舍想问,都被他提早岔开话去,可以说,对话的主动权始终都在关铎手中。
接着接风宴变成家宴,那武将小杯换大碗的要求,要说没得关铎的暗示,邓舍绝不相信,闻着扑鼻的酒香,他猜出个可能,想道:“打算灌醉我么?”转念一想,灌醉了我,对关铎又有什么好处?好问高丽的局势?没道理啊,有姚好古在高丽,他会有什么不知道的?
想了一通,摸不着头脑。他是盘着腿儿坐的,觉得大腿边儿一热,扭头看,不知何时,跪了个半裸的女子。只裹了件轻纱,几近透明,贴在身上,曲线曼妙。瞧见邓舍看她,那女子粲然一笑,道:“奴给将军斟酒。”海碗大,酒壶小,不够斟倒,摆了个酒坛在案边。她一俯身舀酒,露出丰腴的胸脯,邓舍没受过这等伺候,收回眼,不去看。
毛居敬坐在他的对面,端起了酒碗过来,笑道:“怎么?万户久处高丽,尝够了高丽雌儿,凡花俗草难入眼了么?”
邓舍忙起身,道:“却是酒喝得急,末将有些醉了。”毛居敬道:“岂有此理,看本将端酒,你就装醉。”装着生气,哼哼两声,“不老实!不老实。”邓舍苦笑,关铎劝了两句,好歹大碗换回小杯,又是三杯。
毛居敬下去,殿上诸人排着队,一个个接着上来。十几个人,三四十杯,邓舍即便海量,也吃受不住。剩得最后两三人,关铎又出了面,含笑拦住。道:“邓万户年幼,你们让着点儿,让着点儿。”
酒这东西,喝得越多,后劲越大。邓舍热血冲头,心知自己醉了,晃晃悠悠,拿眼看人,只觉得面前一双,容貌似曾相熟,辨认半晌,瞧出来是方补真,他笑道:“方、方大人,你我同来,为何还向我敬酒啊?”方补真道:“高丽时,久得将军照顾,一直没得表示感谢,趁今天这个机会,聊表谢意。”一饮而尽。
****的,我什么时候照顾过你了?邓舍醉是醉,心中有事儿,藏了三分清明,伸手往案几上摸酒杯,一个不小心,碰翻了碗碟,那伺候的婢女慌忙够着酒杯,放入他的手中。
邓舍随手搭住她的肩膀,站稳了脚,道:“平章说我客气,我看方大人你才是客气。……干了,干了。”咕咚一口,喝了一半,手抖了抖,洒出一半。他的席位和关铎相邻,关铎一直在注意他,此时说道:“邓万户没来过辽阳,老夫又不能时时陪伴,身边儿不能没个熟悉地方的人。补真在高丽多得你的照顾,你来辽阳,就让补真尽尽地主之谊。如何?”
这是光明长大地派人监视了,邓舍道:“平章厚爱,末将恭敬不如从命。”拱手想要对关铎作揖,晃了两下,醉眼昏花,终于立不住,跌倒地上。正倒在婢女身上,软绵绵的,疼是不疼,他翻身要起来,借势一伸腿,踢翻了案几,撞烂酒坛。酒杯、菜盘掉下,摔到地上,劈劈啪啪响个不住。
殿上划拳猜枚的众人,闻声一静,齐齐来看。邓舍一滩泥似的在地上挣扎,就是起不来,不由一阵大笑。一个女子捂着嘴,吃吃笑道:“三碗酒就受不住的大将军,还是头次见到。”轻蔑之色,溢于言表。
邓舍努力睁大了眼,趴在地上,往发声的地方看。他其实没有醉到这个程度,他判断的明白了,虽不知目的,但关铎确实想灌醉他。要他丢人也罢,想他出丑也好,假醉总比真醉好。
他瞧不清楚说话女子的模样,只恍恍惚惚看到一团人影儿,穿的不知是黄、不知是灰,手腕上挂了个玉佩,青翠欲滴。
他爬起来,坐在地上,喷着酒气,笑呵呵道:“小娘子话不对,酒多,酒多谁说就英雄?量浅未必,……未必不豪杰。”一手抓住婢女,一手抓住来扶他的方补真,他东摇西晃地站将起来,抽手往腰间去摸,对关铎道:“平章大人,小娘子笑我出丑,大人莫怪,我虽喝得多了,不醉,一点儿不醉!也能耍两套刀,给大人看,一则为诸位将军助、助兴,二来,也请大人看看我到底算不算,……算不算,英雄!”
他的刀进殿前,就交给侍卫了,摸了半天摸不着,糊糊涂涂问方补真:“我的刀呢?你见了没有?”方补真道:“你没带刀。”邓舍道:“胡说八道!我是大将军,怎么会随身不带刀?”一拍脑门,朝关铎道,“定是大人不小心,把贼放进来了。……有人偷了我的刀!”
方补真哭笑不得,先前说话的女子嗤笑道:“自己没带刀,反说有人偷了,几杯酒就醉成这般,好生丢人。”
殿前一声脆响,众人看时,关铎摔了杯子,怫然起身,怒道:“住口!邓万户我军中大将,岂容你再三侮辱?给老夫滚出去!”这女子和关铎有些亲戚,仗着这层关系,素来骄横,没把别人放在眼里,所以方才敢出言不逊,骤然见关铎雷霆发怒,吓得花容失色。她夫君是个文官儿,屁滚尿流地跪倒磕头请罪,拉了她退出殿外。
“边关死战尽勋戎,贵妇凭甚论英雄?”关铎余怒未消,狠狠拍在案上,殿下诸人噤若寒蝉,毛居敬道:“妇人无知,见识浅薄,不值得大人动怒,气坏了身子,更是不值当。”关铎叹了口气,道:“要说,她也算我关家的人,是老夫平时疏于教导。”对邓舍道,“邓万户不用放在心上,深宫女子,岂知男儿之志?……你年未及弱冠,而声威响彻辽东,当之无愧的我军中俊彦,来,老夫敬你三杯。”
开始还可以借着醉意,洒出来点儿;这会儿关铎把酒杯递给婢女,不过邓舍的手,半丝儿洒不出来,又是三杯喝下,邓舍本不待喝,关铎亲手端来的,不喝不成。他大叫不妙,强自支撑,语无伦次,道:“大、大人,末将没放在心上,末将这点度量还是有的。不过,大人夸我是俊彦,担不起,末将实在担不起,高、高看了。”
殿外天色渐暗,有人收拾狼藉、点燃蜡烛,光线一亮。酒到此时,已喝了两个多时辰,关铎丝毫没散席的意思,亲手搀邓舍坐下,见他摇摇欲倒,吩咐婢女照看,笑道:“何来高看?数遍军中,有你这等成就的,寥寥无几。”
他指指还站在一边儿的方补真:“就拿补真说吧,三十好几的人了,官不过四品,手无缚鸡之力,和你一比,差的远喽。圣人云三十而立,补真,你有何打算?给老夫讲讲你的志向。”
方补真不假思索,昂然道:“高官非所愿。卑职只求能在这滔滔世中,滚滚红尘里,永保孤直。”关铎道:“圣人自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你这是自比青莲了。”他饱读诗书,引用的诗句恰到好处,毛居敬笑道:“方大人志如其名,本将好生敬佩。”方补真,字守道,又补真、又守道的,真要做到,非孤直不可。
关铎又问毛居敬,道:“你的志向又是什么?”毛居敬道:“能当壮年而帅十万众,马鞭指向的地方,没有东西可以阻挡胯下骏马的奔驰,便是末将的志向了。”关铎道:“壮岁旌旗拥万夫,好,好。”又问那虬须的武将,那武将道:“大人讲过荆轲刺秦皇的故事,俺要做的荆轲,死十次也甘。”关铎道:“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感意气而轻功名,甚好,甚好。”
他两人性格不同,讲的志向也不同,但不失为多数武人的追求。拥万夫、或刺秦皇,神游遐想,邓舍醉意翻涌,也不由热血沸腾。关铎一个个问下去,诸人回答千种百样,有的想做大官儿,有的想当富家翁,有的求名扬天下,有的想光宗耀祖,关铎都有一句诗歌相送。
邓舍渐渐支持不住,一股股的酒劲儿往上翻腾,朦胧醉眼里,殿上红烛影动,坐不稳当,栽入婢女怀中,只觉乾坤颠倒,犹如手足相换。隐约中,关铎似乎问罢了诸人,转而来问他,嘟哝着回答了几句,说的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殿上忽然安静了片刻,仿佛有人喝彩,好像有人大笑。他撑开眼,迷迷糊糊陪着笑了两声,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