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贾琏一商议,贾琏果然是十分赞同,道:“宁可防患于未然。就依奶奶的意思罢,先写信问过林妹妹,得她同意,再趁着年下送礼时装箱,掩人耳目地送过去。”
未等凤姐行动,就到了腊月十一了,乃是邢家晒妆的日子,她帮着料理了一番,又将自己和黛玉给邢岫烟的东西送给邢岫烟。最令她出人意料的是,迎春和湘云都过来了,各自给了一套赤金头面,迎春的也还罢了,湘云给的却不比黛玉的逊色,另外又给了几匹绸缎。
邢岫烟虽不如宝琴那样在贾家有身份地位,但姊妹们喜欢她,给的添妆竟超过了嫁妆。
邢忠夫妇原是酒糟透的人物,现今仍旧依附邢夫人而居,家里又贫寒,给邢岫烟置办嫁妆的银子还是薛家给的聘金,今见邢岫烟妆奁里满满当当,喜得浑身发痒。
迎春十月初又生了一个儿子,此时珠圆玉润,身段体态倒和宝钗有些仿佛,因她是邢岫烟的表姐,所以来得比别人早些,坐在屋里和姊妹们说话,见了史湘云给邢岫烟的东西格外出众,不禁道:“史大妹妹,听人说你日子过得大好了,我原不信,今儿亲眼见了才相信。”
史湘云披着一领簇新的大毛斗篷,以玄狐腿皮为里子,面子却是孔雀羽镶金点翠织就的雀金呢,金翠辉煌,碧彩闪灼,绚丽不可名状。
除了贾母给宝玉一件面子差不多的斗篷,迎春从未见过第二件这样的,保宁侯府也没有。
湘云听完迎春的话,笑嘻嘻地道:“有什么好不好的,不过这么着,和大家的日子一样,就是自己的家到底自在些。我听说姐姐过得才好呢,现今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怎么不把大哥儿带过来?我想姐姐今日必定过来,已叫翠缕预备好了表礼,谁知没来。”
迎春道:“天冷,大哥儿有些咳嗽,二哥儿尚未满百日,都不敢抱出来。明儿我给你下帖子,去我们家做客,你就见着了,表礼先留着,不会叫你省这一笔。”
湘云大笑道:“二姐姐,你什么时候这样伶俐了?放心。”
凤姐在一旁听完,问道:“云妹妹,算一算日子,你公公除服了罢?几时回京?”葛辉的老父是前年七月份死的,今年十月葛辉守孝就满二十七个月了。
湘云回答道:“确实已经除服了,原本我以为十一月就该到京城了,谁知昨儿接到书信说我们老爷不巧病了,也是这几年守孝吃睡不好十分辛苦所致,兼路上难走,老太太年纪大了,更加经不起颠簸,只好等过年后再回京,走水路。”
凤姐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身体要紧,别的都可靠后。等你公公婆婆进京了,打发人告诉我一声,好去拜见你婆婆和老夫人。”葛家拜礼甚重,理当前去拜会。
湘云听了满口答应。
姊妹们说说笑笑,便听薛家催妆来了,又是好一番热闹。
次日是正日,湘云仍坐车过来,先去见贾母,回来和凤姐、迎春等坐了一桌。宴毕,大家都散了,各自回去,湘云想了想,坐车又往贾母上房说话,可巧宝钗和李纨正陪贾母说笑,她请过安后,笑嘻嘻地看着宝钗道:“薛兄弟今儿娶亲,宝姐姐怎么在家?”
宝钗穿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不失喜气,因头上的钗环不多,所以不显得奢华,含笑回道:“我们薛蝌大喜,我和你哥哥如何不去?我们两个人一块去的,吃完酒席才过来。你哥哥回家换衣服,我先来老祖宗这里回话。”
湘云挽着贾母的手臂,道:“老祖宗,我好些日子没来了,老祖宗想我不想?我心里想着老祖宗,偏家里事务繁忙,不能天天来见老祖宗。”
贾母摩挲她的后背,笑道:“已经出嫁二三年的姑奶奶了,还作这么小女儿之态。”
湘云道:“我在老祖宗跟前不就是小孩子家?难道在老祖宗跟前扮老成?一辈子都在老祖宗跟前撒娇才好。我们老太太都说我这样很好呢。”
贾母开怀一笑,拉着她细问在葛家的生活,愈加放心了好些,正要问她公公几时回京,忽见翠缕悄悄进来,探头探脑的,问有什么事,翠缕忙上来道:“回老太太,三爷打发人来找奶奶回去,说有急事,请奶奶速回。”
湘云心中一惊,不知葛煦何事焦急如斯,遂向贾母告辞,出了上房就道:“三爷打发谁过来的?说是什么事了没有?”
翠缕脸上满是惊慌,低声道:“说是朝中忽然下旨,要治两位侯爷的罪。”
湘云霍然转身,死死地盯着翠缕。
翠缕含泪继续道:“三爷打发贴身小厮过来,说外头已经沸沸扬扬了,不到晌午时分,许多官兵就冲进保龄侯府和忠靖侯府两处,小厮来时他们已押走了两位侯爷,其他成丁没成丁的爷们也入狱了,太太奶奶们都被锁在后院一处下人房里,有人严加看守。”
湘云不及听完,加快脚步往二门走去,寒冬腊月之时,急得满脸是汗,她来时坐的车就在二门,急急忙忙地打道回府,盘算着命人去何人家里打探详情。
回到家中,湘云便问葛煦史家是因为什么事抄家的。
葛煦叹了一口气,扶着她的肩膀,道:“好几宗罪,一是和甄家来往吃了瓜落儿,二是受到了原先卫伯府的牵连,三是任上亏空,四是欠银不还,最要紧的是和先义忠亲王来往的一件旧案也翻出来了,林林总总十好几条。”
湘云满脸泪痕,道:“说来说去,不如说是得罪了人罢?到底有什么罪过,竟到抄家治罪的地步?那卫伯不也只是罢职削爵罚款。”
葛煦摇头道:“比之卫伯府,咱们两个叔叔犯的事更厉害些,说是受卫伯府牵连,不如说是叔叔牵连了卫伯府。我亲自央求父亲的几个同年才知道,几个月前卫伯任上失误其实就是因叔叔之事所致,具体是因为何事,我就打探不出来了。”
说完,他放低了声音,道:“抄家之前,兵士未至,叔叔家就先得到了消息,打发几个下人拉了一车的东西过来要寄存在我们这里,被我拒绝了。”
湘云一听,忙问为何。
葛煦沉声道:“咱们老爷正等着起复,这时候匿藏犯官财物,无异于自寻死路。我跟来人说了,我们家不缺钱,不缺门路,叔叔家出事,我们定会尽心打点,务必帮叔叔疏通,花再多的钱都愿意,但是不能匿藏叔叔家的东西。”
湘云犹不明白,葛煦不得不将律例仔细说与她听,她醒悟道:“我知道了,三爷做得对,不该匿藏他们的东西,将来打点实在缺钱,拿我的头面去折变。”
葛煦目露赞许,道:“奶奶这么想就对了,帮忙须得量力而行。至于帮叔叔打点的花费很不必折变奶奶的头面衣服,咱们家自有银子可用。咱们家在京城毕竟根基不深,老爷和太太都不在,咱们两个万万不能惹祸上身。”
却说湘云走得匆忙,宝钗和李纨出来时就察觉到了,不知发生何事,并没有放在心上。
妯娌两个往王夫人上房去,只见几个女人慌里慌张地在王夫人跟前说话,当地放着七八个箱子,没有合拢,露出一些珠光宝气。见到她们进来,几个女人立刻掩住了话,脸上犹有惊悸之色。宝钗心中一动,认出其中一个是保龄侯府曾经来接过湘云的婆子。
王夫人抬起手,腕上的佛珠愈加圆润光泽,缓缓地道:“我都知道了,你们放心,我即刻命人送你们出城,远远地走开,不叫人见到。至于东西,没人敢来我们家问。”
几个女人千恩万谢,跟着王夫人的陪房退了出去。
李纨不觉想起甄家送东西来的场景,开口道:“太太,保龄侯府的人过来做什么?这些东西是送给太太的?还是送给府上的?若是送给府上的,我就收进内库。”
王夫人命玉钏儿吩咐婆子把东西搬到自己库房里,等屋里没有下人在了,才看向李纨,说道:“不是给府上的,单给我,不用收进内库。正好我有事找你,可巧你就来了,不必我再派人过去。兰小子一日比一日大了,每日读书习武,十分辛苦,你这个做母亲尽心照料他要紧,回头将对牌送过来,家务移交给宝玉媳妇管理。”
李纨闻言一怔,心中大急,道:“太太,莫不是我有什么不周之处?”她已掌管府中家务数年,在府里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尝到了这样的好处,如何甘心撒手?不说能捞取的油水,单是下人为了差事送来的孝敬也是十分可观。
虽然荣国府的架子早就倒了,但是还债时也卖了许多下人,每年庄田都有租子送来,银子不够使时哪怕是东挪西借,仍旧很有油水,所以李纨舍不得放弃管家奶奶之职。
王夫人端起几上的茶碗喝了一口,然后捻动腕上的佛珠,道:“你办事很妥当,没有任何疏漏,但是咱们家的规矩,终究不该你管家,因我实在无人可用,才叫你理事,饶是这么着,每逢喜庆大事都得凤丫头出面,实在不好看。如今你兄弟媳妇进门了,我也放心交给她,你就清清静静地在家照顾兰哥儿,等他给你挣个凤冠霞帔回来。”
王夫人话都说到这样的地步了,即使李纨不愿意,也只得从袖中将对牌拿出,交给王夫人,眼睁睁地看着她转手给宝钗。
宝钗推辞不过,才双手接过。
王夫人对着李纨道:“你们是嫡亲的妯娌,以后你屋里缺什么,就打发人跟宝玉媳妇说一声,自然不会少了你的。如今宝玉和宝丫头成亲,都不住在里头,四丫头常住东院,你和兰哥儿也都搬出来罢,住回原来之处,锁了园子,倒能省一抿子花费。”
李纨低声答应,满心都是郁气。搬出来住在那里?大跨院已经给宝玉了,别处都十分狭窄,尤其是自己原来住的房舍,哪里比得上稻香村阔朗?
出了王夫人的院落,李纨不等宝钗赔罪就道:“我得回去收拾东西,万事都交给你了。”
宝钗目送李纨,回到新房。
她们妯娌两个才离开,凤姐就匆匆忙忙地到了。
原来她已经听说史家被抄的事情了,想起贾母,先吩咐上下人等,说道:“老太太身上不好,这件事不许叫老太太知道,倘或传了一点儿风声进老太太的耳朵里,皮不揭了你们的!”刚吩咐完就听到王夫人又收了东西,少不得赶过来劝说。
王夫人正在佛前念经,听了她的来意,道:“慌什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往年比这大的事情也不是没经过,哪一回出过事?”
凤姐气急败坏,道:“以前就是有人告咱们家谋反都不怕,眼下人人自危的时候哪里能做这些事?姑妈这样揽事上身,可怎么好?史家被抄,其中就有一个罪名是和甄家有关,太太那年收下甄家的东西,尚未撇干净,此时又收史家的,外面可就等着抓咱们的罪名儿呢!”
她不想管二房,但两房没分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明知王夫人不肯听自己的,凤姐也只能苦口婆心地劝王夫人,希望减轻点罪过。
王夫人道:“谁敢抓咱们家的罪名儿?咱们家有什么罪名儿?”
凤姐冷笑一声,道:“认真说起来,咱们家罪名儿可多了,说都说不清。”见王夫人仍旧不以为意,她不免有些心灰意冷,扭头就走。
王夫人直直地瞪着她的背影,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日才回过神,对玉钏儿道:“看看,这是在跟我甩脸子呢?不经通报就往我屋里来,我还没说她呢,她倒来数落我一大篇子的话!咱们家是什么人家?何须怕这些事?”
玉钏儿笑道:“太太别气,谁不知道咱们娘娘如今身份贵重?有娘娘在,天大的事情都不是事儿。那年东府里小蓉大奶奶没了,用了义忠亲王老千岁的棺材,也没见如何。”
听到元春,王夫人脸现笑容,道:“我也是这么说,偏凤丫头。我只盼娘娘安安稳稳地诞下小皇子。”
却说凤姐气呼呼地离开王夫人之院,到自己房里就吩咐人收拾东西,见贾琏面露疑惑,便将此事告知他,道:“咱们不住在这里了,回东院去孝顺老爷太太!”
贾琏笑道:“早该这样了,偏你舍不得老太太,一直不肯。”
在凤姐看来不能做的一桩大事,王夫人全然不放在心上,等了几日到惜春小定之期,史家之事仍未牵连到贾家,王夫人更觉凤姐杞人忧天。<!--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