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日王夫人见了晴雯着恼后,底下人揣测后心知明了,暗暗念佛,趁势在王夫人跟前告倒了园中和自己不和的那些丫头,不独怡红院,不独晴雯,蘅芜苑的蕊官也在其中,又有人单指着说宝玉大了,已解人事,都叫屋里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这件事犹在晴雯之上,王夫人都深记在心里,忍过了中秋,这日去园中亲自搜检清查,不合意者通通逐出。
晴雯自不必说,直接撵出,告她的最多。四儿是因她和宝玉一天的生日,曾与宝玉说过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等语。芳官是因她调唆宝玉无所不为,又连伙聚党祸害园子欺倒干娘,故命她干娘领她出去,自行聘嫁,其余唱戏的女孩子亦同此。
小红原在怡红院当差几个月,虽常被大丫头们辱骂,到底和小丫头们极好,急急而来,急急而语,竟是干净利落如玉珠坠落玉盘,清清楚楚,脆脆生生,将怡红院之事娓娓道来。
贾琏和凤姐齐齐一怔,不觉都笑起来,贾琏问道:“奶奶,你常说你们家大富,你那些嫁妆东西我也见了,真真比我的积蓄还多,二太太生在从前,怕是犹胜,怎么今儿竟小气到了这样的地步,连丫头历年来积攒的衣裳钗环赏钱都扣下来不叫带出去?”
凤姐也觉得王夫人过于吝刻了些,哪怕是嫡亲的姑侄,都不好替她说话,唯有怒瞪贾琏一眼,道:“问我?我怎么知道。”
小红描补道:“芳官这些人的东西倒是都让她们带走了。”
凤姐笑道:“你这孩子,不说倒好,说了更叫我无言以对。你跟了我几年,能不知道是大丫鬟得的东西赏赐多?晴雯十岁进府,先跟老太太,后跟宝玉,老太太喜欢她,宝玉纵着他,几年下来少说有几百两的梯己,芳官这些人的月钱都叫干娘领了去,手里有什么?”
贾琏摇头道:“对于二太太的所作所为,我竟无言以对。倒奇了,怎么谁都有不是,独宝玉身边那个叫袭人的没有?若说勾引坏了宝玉,旁人犹可清白,独此人不是。”
凤姐斜睨他一眼,道:“二爷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贾琏笑道:“家里那么些小厮,嘴里不干不净的时候多着呢,每常闲了都在我跟前说些府里的闲话,哪有不知道的?所以,这才觉得奇怪,正经勾引宝玉的丫头留着竟不打发。”
凤姐低头一想,道:“在咱们这样人家,宝玉又不是十来岁的年纪,正经论起来,十六岁的生日过完了,跨入十七岁了,跟前有那么两个人倒也合理。况且太太向来信任袭人,想不到袭人会做出那些事情,倘若知道早在几年前就一起了,不得气死。”
贾琏道:“宝玉倒是个好的,每常出门买些精巧玩意儿,都不忘给巧姐儿和萱哥儿带几件来。就是他身边的丫头或是掐尖要强,或是工于心计,或是恃强凌弱,竟都一言难尽。”
凤姐却笑道:“只标致二字就压过其他了,谁要求丫鬟们至善至贤?”
接过小红递来的茶碗喝一口,她又笑道:“从前我傻,容着平儿,幸而平儿忠心,未曾如何就出去了,如今有儿有女,日子过得甚好。那位可不似我,正经读书明理端庄贤惠深明礼仪的人物,能容得下和她有一样贤惠名儿的屋里人?且瞧着罢,等过了门,有的热闹呢。”
贾琏不由笑道:“眼下之事尚未解决,你倒想得长远。不过也好,咱家不知将来怎样,走一个是一个,明儿奶奶索性费些心思,将卖身契一概都发给她们,也算替儿女积德了。”
巧了,晴雯和一干戏子等都是外面买来的,卖身契发还一消,就是良民了。
凤姐细想有理,道:“二爷说的是,我竟未想到这里,别人还罢了,晴雯那丫头的最该给她。这丫头心里念旧,不是那薄情寡义的人,连老太太都夸过她。”
转头对小红说道:“去找你爹娘,就说我的意思,将晴雯那些人的卖身契找出来,你亲自送给宝玉,不必瞒人,让他找人替这些丫头们销了贱籍,着实找不到人,就叫你爹帮衬着料理了,也是好事一桩。你跟我这么些年,你又是个聪明人,大约也瞧出了一些眉目,我放了你出去,将来自然放你父母,若是你父母舍得大管家的权势,年下趁着热闹告老,我就发放你们一家的奴籍,至于你家的亲戚竟是别想了,没一个好的,也不许你们多嘴。”
小红平素品度贾琏和凤姐的行为,心里早怀疑多时了,偶尔又能听到贾琏和凤姐的一些只言片语,越加明白了几分,只是不敢细问,今听凤姐此语,顿时感恩戴德,道:“这么多年,我爹娘早攒够了养老的钱,又只我一个女儿,有什么舍不得?回去就跟我爹娘说。”
回家将贾琏凤姐等语告知父母,林之孝夫妇心里一片惊涛骇浪,面上却十分平静,点头道:“我知道了,日后你好好地服侍二奶奶,这可是咱家的大恩人。”
小红拿着晴雯芳官藕官等人的卖身契,去怡红院找宝玉。
王夫人乃是有备而来,此时正满屋里搜检宝玉的东西,凡是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人收的收,卷的卷,拿到自己房内去,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一番,茶都不吃就往别处去了。
宝玉早有预料早有安排,倒没觉突然,王夫人盛怒之际,他索性闭口不言,任由为之。送走王夫人回到怡红院,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不由得冷笑一声,径自去拿钥匙开柜子,搜出给贾母打过金寿星剩的金银锞子,命人道:“去找茗烟过来听吩咐。”
袭人脸上泪痕未干,见宝玉不哭不闹,心内纳罕,道:“二爷这是作甚?二爷你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千万别闷在心里倒酿出病来。你听我说,晴雯已经好了,她这一家去,清清静静地养几天。你舍不得她,等太太气消了,再求求老太太,不难再叫她进来。这会子不过是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诽言,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
宝玉不哭不闹,道:“奇了,晴雯才病得在炕上起不来,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怎么到你嘴里竟是已经好了?我更加不知晴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连件大衣裳都没得穿地出去。”
袭人猛地听到宝玉此语,竟有怪责自己之意,不觉惊心动魄,只解释宝玉后一句话,回答道:“太太只嫌她生得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再太太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不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她,不如我们生得粗粗笨笨倒好。”
宝玉接连冷笑三声,道:“原来父母给的皮囊太标致,什么都没做就已经是一桩天大的罪过了!你不必在我跟前说这些话,也不必说我平素私自顽话没有忌讳,不管有人没人,才叫人知道了告诉太太。若真是那样,你也逃不过,你和麝月秋纹与我不是没有私自顽话的时候,和晴雯拌嘴磨牙时哪一回没说过,怎么不见有人告诉太太?孰是孰非我心里明白得很,究竟为什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我约莫也知道些。”
袭人听了宝玉说的这么一番话,心中一动,又觉惊骇,低头想了半日,竟是无言以对,半日才陪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顽笑不留心的孟浪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
宝玉呵呵一笑,道:“你放心,大可放心,你这么一个至善至贤的上等人物,人尽皆知的好人,麝月秋纹又是你陶冶教育的,太太只觉你忠心耿耿,连我都不如你有见识,视你为骨肉一般,不会觉得你们有孟浪该罚之处。有不是的都是别人,不是你们!与其说有不是,不如说是她们几个抢占了地位,或者阻碍了上路,才有今日。”
说毕,茗烟已至,正好见到袭人目瞪口呆的模样。
宝玉吩咐麝月道:“把晴雯的东西作瞒上不瞒下,悄悄地收拾出来,叫茗烟一并捎过去给晴雯,我这里下剩一些金银锞子也抓两把给她,好请大夫抓药养病。”
袭人听了,忙道:“哪里用得着二爷吩咐?也忒把我们想得无情无义没心没肺了。我已经将她素日所有的衣裳铺盖妆奁等物都打点下了,放在那里,白天人多眼杂,瞧见了容易生事,竟不如晚上悄悄打发宋妈给她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她。”
宝玉瞅她半日,道:“我竟不知我才送走太太回来这么一会子工夫,你是怎么打点出来的,难不成有三头六臂一起使力?竟不必在我跟前说这些虚话。我知道你们没有打点,想着晚上送,有时间收拾出来,又能在我跟前讨个好。只是,好不好,歹不歹我心里都知道,用不着说出来。若是我不提此事,只怕你们就听太太的嘱咐留给好丫头们穿戴了。”
径自叫麝月打叠东西,果然都是没有打点的,晴雯躺在炕上时就被架出去了,被褥犹温,正逢小红过来,递个匣子给宝玉,宝玉打开一看,却是一叠卖身契,头一张就是晴雯的。
小红眼睛往屋里各人脸上一溜,发现不同于往时,心内明白了七八分,笑道:“奶奶说既打发出去了,索性打发得干净些,叫我爹找出晴雯这几个人的卖身契,二爷使力给他们销了,哪怕是干娘哥嫂,不是亲的,又都是咱家奴才,不好再买卖良民,这是奶奶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