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枞未注意到锦衣卫的反应,脑海中回响着“伯父”二字,满是疑问。
先前还是“老人家”,现在就是“伯父”?
锦衣卫果然“雷厉风行”。
“三叔,我二哥去请大夫,这时候该过来了。”杨玘忽然道,“我去看看。”
杨枞点头,压下心头疑惑,请顾卿至正房用茶。
“多谢伯父。”
“顾千户客气。”
“晚辈同四郎交情莫逆,伯父如不介意,可唤晚辈之名。”
“这……不妥吧?”
“伯父乃卿之长辈,有何不妥?”
老人家,伯父,长辈。
杨枞只能干笑两声,僵硬点头。
两人行至正房,杨叔送上热茶。
随杨瓒归乡的校尉早得知消息,从歇脚处赶来,见礼之后,将沿途所见报与顾卿。
“白羊口驿站有善养马之人?”
“属下如未猜错,应是驿站中的老卒。”
校尉禀报时,牵来的骡子正在院中嚼干草。不声不响,蔫头蔫脑,没有半点精神。不是校尉有言,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头老骡,识路不说,奔跑起来,速度丝毫不亚于军马。
看过骡子,顾卿对校尉颔首。
校尉抱拳,心中明白,归京时必走白羊口。驿站中的老卒,九成要显身发达。
大夫到时,杨瓒依旧未醒。
诊脉之后,大夫告知杨枞,杨瓒并无大碍。
“无需开方子,备好热水米粥,至多一个时辰,杨老爷就能转醒。”
“可能赶路?”
“赶路?”
闻言,大夫不禁皱眉,视线从榻上移开,落到说话人身上。
“将临正月,杨老爷还要赶路?”
“天子有命,杨侍读需尽早返京。”
既是天子之命,便无转圜余地。
沉思片刻,大夫提起笔,写下两张膳方,道:“天冷风大,杨老爷底子不厚,一路之上还需小心。这是两副膳方,寻好药材,在家中熬制成热汤,冻结成块,以温水融开即可服用。”
“多谢大夫。”
杨枞道谢,取诊金相送。
大夫没有推辞,主动多留一个时辰,待杨瓒醒来,才提起药箱冒雪还家。
躺在榻上,杨瓒仍有些头晕,感到全身无力。
“四郎,可好些了?”
“累父亲劳心,瓒不孝。”
勉强撑起身子,杨瓒目光转动,见到立在门旁的顾卿,立时定住。
下意识闭眼,睁开。
还在?
揉一揉,再睁开。
依旧在。
杨瓒终于确定,是真人,不是幻觉。
“顾千户?”
“杨侍读。”
手托瓷碗,顾卿走到榻前。
“顾千户为何在此?”
“奉天子口谕,召杨侍读还京。”
天子口谕?
杨瓒打了个激灵,挣扎着掀开被子,离开床榻,面向京城方向行礼谢恩。
“本该今日启程,然天色已晚,可明日动身。”
天色已晚?
看向窗外,杨瓒满脸莫名。不得不告诉自己,明晃晃的是雪光,绝不是日光。
延迟启程,顾卿等人自要留宿。
杨枞本想让出正房,被顾卿婉拒。
“晚辈同杨侍读莫逆,可抵足而眠。”
杨瓒正用药膳,闻言,差点喷出满口热汤。
交情莫逆,尚说得过去。
抵足而眠?
咽下热汤,杨瓒心头狂跳,万分担忧,睡到半夜,自己会-色-欲-熏-心,狼-性大发,以致丧失理性,忘记武力值对比,飞扑而上,其后被顾千户丢出窗外,埋到雪地里清醒。
放下瓷碗,杨瓒捂住双眼。
与美人共枕,诱-惑-委实太大。他对自己没信心,万分的没信心。
很不幸,一时走神被当做默认。
杨枞返回正房,顾卿留在东厢。同行的锦衣卫和随杨瓒归乡的校尉,全在西厢歇息。
论理,原可安排在族人家中。
怎料几人有志一同,决意留在杨家,床榻不足,拼起两张方桌,铺上被褥就能凑合一夜。
杨枞过意不去,一名校尉忙道:“老人家实不必费神,咱们几个都是边军出身,跟着伯爷进京之前,时常草行露宿,睡在雪窝里都不稀奇。”
以伯爷对杨侍读的看重,敢让杨家人为难,今后别想有好日子过!
惹到伯爷是什么下场,庆云侯世子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曾经不可一世的周世子,关进诏狱收拾两顿,别说嚣张跋扈,见到穿绯袍的都冷汗直冒,双腿打颤。
所以说,惹谁都好,千万别惹锦衣卫。惹上锦衣卫,也绝不能在伯爷跟前挂号。
万一被伯爷“惦记”上,后果很严重,下场很凄惨,非寻常人可以承受。
用过晚膳,杨瓒没急着安置,向顾卿告罪一声,独自到正房,同杨枞商议杨廉之事。
“儿本以为能在家中过上元节。时间充裕,正好做安排。”杨瓒道,“今蒙天子宣召,不能多留,父亲之意,儿动身时,可能带上廉儿?”
“太急了。”
杨枞摇头,对着烛光微微叹气。
“总要你嫂子点头才成。”
“儿同嫂子说?”
“不妥。”
叔嫂有别,且事关长孙,杨枞不能不慎重。
“那……”
一时之间,杨瓒也想不出主意。忽听有敲门声,应声之后,杨廉被杨叔送了进来。
“祖父,小叔。”
杨廉穿着厚袄,罩着麻服,按照母亲教导,端正行礼。
“廉儿?”
杨瓒连忙起身,几步走过去,抱起杨廉。摸过小脸,确定不带半点冰凉,才放下心来。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你娘可知道?”
杨枞接过孙子,同杨瓒一样,先确定杨廉穿得暖和,才松开眉头。
“回祖父,是娘让廉儿过来。”
“你娘让你过来?”
“恩。”杨廉点头,“娘说,先前有过,请祖父不罪。今后全听祖父和小叔安排。”
“你娘真这么说?”
杨廉继续点头,道:“娘还说,小叔这次回京,如要带上廉儿,廉儿一定要听话。”
说到这里,杨廉顿住,似有些苦恼。
“廉儿要同小叔离开?”
杨瓒看着杨廉,又看向杨枞,“爹,您看?”
“你走得匆忙,廉娃还小,路上不妥当。”抱着孙子,杨枞沉声道,“等过了正月,开春之后再送廉娃京。”
“父亲想得周到,儿冒失了。”
“难为你嫂子明白。”杨枞叹道,“本想让你带着廉娃,去见见你大哥二哥,多送些花用。”
“爹,儿再多留一日……”
“糊涂!”杨枞严声道,“皇命既下,岂能拖延!家里的事有我,我不成,还有族里。你安心回京,忠心天子,报效国朝,为父自感欣慰,你两个哥哥更不会怪你。”
“是。”
杨瓒恭敬行礼,看着杨廉,想起逝去的兄长,又是一番酸楚。
临院,杨严氏靠在榻旁,穿针引线,很快缝好半个鞋面。
人心都是肉长的,先时有再大的怨气和不满,经今日一遭,也消去大半。
说到底,丈夫是闫家人害死的,同小叔有什么相干。族人对小叔的看重都是应当。她以为的不公,实则是钻了牛角尖。
不是小叔,夫死之仇如何能报?
小叔发下重誓,宁肯终身不娶,养育廉儿成才,这是情分,更是恩义。
思及此,杨严氏顿感羞惭。
放下鞋面,回想起娘家人的话,对比公公和杨氏族内的种种,杨严氏终下定决心,自尽往后,儿子就是她的依靠,杨家就是她的根。
有敢说小叔一句不是,她必要撕烂那人的嘴巴,扯碎那人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