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宝鼎率使团回京。
出京的时候使团规模庞大。但回京的时候使团就剩下虎翼卫了。乌氏商队和护卫当然留在了北地,咸阳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安全了。琴氏商队早已提前返京。几位老将军麾下的黑鹰锐士和精锐卫士则各归本府。墨者悄悄的来,悄悄的去。
驷车庶长公子豹、内史公子腾出城迎接。
初春出塞,秦王政率文武公卿相送于长亭,轰动京师,而隆冬回京,使团载誉归来,却只有两位宗室大臣出城迎接,这其中的天壤之别就连使团里的车夫们都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至的寒意。
欢迎场面非常冷清。
老秦人没有来,王陵、王翦和麃公早已离开咸阳回了老家,王绾等人则避而不见;巴蜀人没有来,一向与蓼园走得很近的琴氏兄妹已经随她们的母亲隗清去了蜀地;乌氏在咸阳的人员全部受到监控,行动不便,当然没人来。
公子宝鼎神色淡然,与公子豹、公子腾亲热寒暄。韩非虽然知道咸阳局势紧张,建功归来的宝鼎再一次身陷漩涡之中,但面对如此冷清的迎接场面,还是暗自悲叹,以他的估计,宝鼎在咸阳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
“大王正在宫里等着你们。”公子豹笑道,“我们直接进宫。”
宝鼎自无意见。他正急切想见到老太后,越早进宫越好。
韩非略感诧异。出使经过早已详细奏禀,这不过是一次非正式召见,考虑到老太后病情严重,大王日夜侍奉左右根本没有闲暇,单独召见宝鼎就可以了,一则让宝鼎探望一下老太后,二则了解一下出使经过,完全没有必要召见自己。这其中有什么玄虚?
韩非看看宝鼎,目露惊疑之色,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豹,“大王也要召见我?”
“当然。”公子豹揶揄道,“老夫还没老到眼花耳背的地步。”
宝鼎从公子豹的戏谑里听出了一丝异常,他忽然想到乌氏倮曾说咸阳风传太子丹逃亡与韩非有关,王翦在书信中也提到了这一点,提醒他务必注意,不要被人下黑手,但太子丹的事大王知情并且默许,最终逼得楚系让步,把相国改为了左右丞相,大王达到了进一步巩固王权的目的,所以这件事过去了,韩非安全了,自己也就将其忽略了。
今天使团刚刚回京,疲惫不堪,大王急着召见自己情有可原,毕竟老太后奄奄一息了。但他这么急着召见韩非干什么?一股不祥之感骤由心生。
太子丹出逃的责任必须有人承担,这个案子最终要“水落石出”,不可能就这么不了了之。大王想不了了之,但楚系因为此事大受损失,他们绝不会不了了之。谁来承担?赵国商贾卓氏肯定算一个,乌氏也要受到牵连,但这还不够,两个商贾加上一群关东秘兵救不出太子丹,肯定还有朝廷的官员做内应,那么这个人就是韩非了。韩非虽是皇帝近侍大臣,但权力太小,以他一人之力做内应远远不够,于是还要挖一个人出来。这个人是谁?楚系最初的矛头就是对准了公子宝鼎。
如果没有赵国黑衣的疯狂刺杀,如果没有楚系子弟的大量死亡,太子丹的案子可以在一个有限范围内解决,但现在咸阳宫没办法了,必须把这几桩大案合在一起迅速处理,杀一批人,以稳定咸阳惶恐不安的局势。
太子丹逃亡,赵国黑衣在咸阳肆无忌惮地杀人,赵国军队又在河北再度击败秦军。这三件事加在一起,不仅让王国难堪,让大王颜面无存,也严重动摇了咸阳宫的权威,打击了大秦人的士气,所以这几桩大案必须迅速解决,以稳定人心,维护咸阳宫的威信。
把太子丹的案子查清了,基本上也就解决了赵国黑衣一系列的疯狂刺杀案,所以韩非是其中的关键,是重中之重。
难道韩非是因我而死?宝鼎陡感窒息。
塞外之行让师生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宝鼎可以肯定韩非绝不会出卖自己,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大不了一死了之。
当初为了救活韩非,自己曾竭力说服韩非出塞避祸,谁知韩非还是难逃噩运,这一切都是源于自己策略上的错误。自己一直想赢得秦王政的信任,在出塞之前,秦王政的确也表露出了信任自己的意思,而自己下令黑衣疯狂刺杀楚系一事,就是基于这种判断,想进一步削弱楚系力量以帮助秦王政巩固王权。
楚系惨遭一连串的刺杀,实力大减,老太后因此病入膏肓,秦王政获得了独揽大权的最佳机会,但就在这个时候,秦王政却在河北战场上惨遭失败,他的威信受到严重打击,偏偏自己却在塞外连战连捷。这么多事情碰撞到一起,使得秦王政无法接受自己和老秦人全面崛起的事实。他刚刚压制了楚系外戚。自己和老秦人又冒了出来,而老秦人肯定要控制军队,一旦让自己获得了军队的支持,那对秦王政的威胁之大可想而知。
现在自己刚刚崛起,老秦人距离东山再起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这是打击自己和老秦人的最好机会,秦王政绝不会错失这个良机,所以,太子丹逃亡、乌氏叛国、赵国黑衣疯狂刺杀,再加上楚系拿出来的官营之策,都成了秦王政打击自己的工具。
此时此刻,只要韩非说,太子丹是公子宝鼎救走的,那秦王政的目的就达到了;或者,不需要韩非开口,只要把韩非抓起来,秦王政就能逼迫自己滚出咸阳。
退一步,海阔天空。
南山子和宗越建议公子宝鼎即刻退出咸阳,不要在这个时候与秦王政针锋相对,兄弟阋墙,如此实力可保,更不会连累到老秦人。老秦人还是能东山再起,只不过控制不了军队。最多也就是重建过去的构架,在军中与关东人、楚人三足鼎立。
反之,形势异常复杂,对宝鼎极其不利。
老秦人为什么不露面?琴氏为什么远走巴蜀?夜郎国的公主为什么杳无音信?因为形势摆在这里,宝鼎在塞外的功绩太耀眼了,耀眼得让咸阳睁不开眼睛,让大王黯然失色。宝鼎自己把大好的局面搞砸了,这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退避。等到咸阳稳定了,大王的功绩更大了,威信更高了,一言九鼎了。那时候公子宝鼎就可以回来了。秦王政当然会补偿他,甚至会主动改善与老秦人的关系,重用老秦人,毕竟错不在公子宝鼎,而是他自己的决策错误。
宝鼎神思恍惚间,与韩非一起跟随公子豹、公子腾走到了一辆豪华辒车前。
“下官拜见武烈侯。”
洪亮的声音突然在宝鼎的耳边想起,将他从恍惚中霍然惊醒。他看到了赵高,接着看到了那辆超级豪华的辒车,秦王政的御用辒车。
宝鼎冲着赵高微笑点头,心里却是暗自惊凛。秦王政用王宫御驾来迎接自己和韩非,看上去极尽恩宠,但事实上呢?事实上秦王政的目的何在?
四个人上了辒车。韩非显得非常平静,与公子豹、公子腾闲聊着一些塞外的事。宝鼎则含笑不语,思索着破局之策。
韩非这个关键人物必须得死。自己假若退出咸阳,韩非就是替罪羊;假若自己一定要留在咸阳,那自己就不得不动手杀了韩非,当然,仅杀一个韩非不够,还要杀更多的人。宝鼎望着侃侃而谈的韩非,想到自己最终还是救不了他甚至可能还要亲手杀了他,心里异常痛苦。
如果我连韩非的命都救不了,我还能改变历史轨迹拯救帝国?宝鼎暗自咬牙,我一定要救活韩非,我也一定要留在咸阳,我本一无所有,还害怕失去什么?
四个人非常默契,绝口不谈河北大战,也不谈塞外的战绩,更不谈太子丹、乌氏和赵国黑衣,谈的就是风花雪月。气氛很融洽,但欢声笑语里却透出一股浓浓的肃杀。
进了宫,第一个就遇到了给事中。给事中说大王在太后的寝殿,正在等候武烈侯,请博士韩非与两位上卿暂时于书房相候。
宝鼎随给事中而行,走了两步,忽然回头望向韩非。韩非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一双眼睛里却充满了依依惜别之情。宝鼎心弦震颤。猛地转身走到了韩非身边,低声问道,“师傅相信我吗?”
“那卷书就托付给你了。”韩非笑道,“替我照顾家里的人。”
“师傅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韩非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宝鼎的胳膊,“我当然相信你。”
宝鼎咧嘴一笑,握住韩非的手,用力捏了一下,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相信我。”
宝鼎转身就走,速度非常快。韩非默默地望着,直到宝鼎的背影消失在殿宇之后。
“武烈侯长高了,也长结实了。”公子豹抚须叹道,“不服老不行啊。”
“武烈侯长大了。”公子腾笑道,“是一头真正的猛虎。”
“他是一只雄鹰。”韩非慢慢走到两人身边,抬头望天,“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
宝鼎看到了秦王政,一个憔悴不堪的大王,他正站在大殿的台阶上,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就像一座巍峨的山,让人敬畏。
宝鼎匆匆走近,刚要行礼,却被秦王政一把抱住了,抱得很紧,让忐忑不安的宝鼎几乎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