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生前罪恶太重,手上所染的杀戮太多,无法转世投胎。长歌知晓,以李桢的聪慧,定是瞒不过他。
“她……”长歌微停顿了一下,反身,澄澈的眸子极为认真地望着他:“你当真要进去看看吗?”
李桢回首望着苍茫的夜色,淡声寡淡地如夏日的风:“她毕竟与我有养育之恩,既然来了,自然要去看一看!”
长歌轻轻叹了一声,终未在多言。
十层地狱关的是生前杀戮太多,作孽甚多之人。
“到了!”领路的鬼差将长歌与李桢领到最里处的铜柱邢台之上,便退了下去。
铜柱上绑着一名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女子,她衣裳破烂,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没一处完好无损的地方。
那破烂的衣服满是早已干涸的鲜血,显然长时间未换已发出一阵阵恶臭。
此刻,她低垂着头,气若游丝,凌乱的长发遮住了苍白的脸庞,纵然看不清原本五官,但李桢与长歌依旧一眼认出了此人。
前五百年前,大兴朝的皇后郑氏。
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郑氏睁开眼,虚弱地抬起头,透过模糊视线,直看到了一袭黑衣倨傲的男人。
男人隐隐有些熟悉,她定了定神,仔细一望。没错,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她突然激动了起来,挣扎着身体欲挣脱开束缚的铁链,最终却徒然无力,只余下那铁链发生哐当当地声响。
那铁链里处长满了倒勾,她每扭动一下,那倒勾便会刺入肉里,再夹带着血肉翻出来,那手腕脚裹处顷刻溢出了丝丝殷红刺目的鲜血。
她却浑然感觉不到痛苦,扯着沙哑的声音哽咽道:“桢儿……桢儿是你吗?”
人死之后,会经过三生石,三生石上前世今生所有之事将会一一浮现,郑氏在死后知晓李桢是她孩子并不奇怪。
长歌知道此刻她们母子二人定然有许多话要说,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
李桢眼帘轻垂,声音平静道:“是我……”
郑氏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她迫切地伸出手,想去抓住李桢,声音带着丝丝乞求道:“过来让母后,让母后好好瞧瞧……”
李桢望着那双早已失去光泽的手,却未动。
郑氏眼泪簌簌落下,她失落地垂下手,哭泣道:“是啊……你怨母后是应该的……是应该的……是母后对不起你……”
她神色激动,情绪有些失控,喃喃自语道:“我真该死,竟然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认不出,十多年来一直被她人利用,将自己仇人的孩子捧在掌心,却千方百计、处心积虑地想要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十多年来,你从未体验过母爱,你怨我是应该的……应该的……”
李桢黝黑的眸子深凝了几分。
怨吗?起初他是怨的!
他怨她那十多年来对他所做的一切,数不胜数的暗杀,明里暗里的讥讽,长年不断的剧毒,若不是他聪慧,若不是他谨慎,恐怕他早已遭受到了她的毒手。
他将她当成毕生的仇人,然而,事情的真相真是嘲讽,他的仇人居然是他的亲生母亲,他们这些年来的生死较量,不过于她人为了报复她所设下的一个圈套,目的,无非是为了让他们互相残杀。
她对那个孩子有多好,他心底便会有多怨恨。
怨恨那背后之人,也怨恨她……
可是当他知道所有的真相,发现自己不怨了!
他又有何资格怨她?他不也是一枚棋子?一个任人摆布,最后生生逼死自己亲生母亲的凶手!
郑氏的声音还有继续:“可是……桢儿,母后生处东宫,万人之首,本就身不由已。”
是啊!身处在那样的高位之上,又有谁人能由得了自己?
环境迫人这话一点也不假。
李桢目光平静地望着她,声音无起无伏:“若不是我,你也不会死,郑家也不会彻底倒下,你不怨我?”
“造化弄人,这一切终是我自己自作自受!”郑氏声音哽咽道,“你能原谅母后吗?”
李桢轻阖上了眼,一股莫名的哀伤从中透出:“我不恨你,可是,我亦做不到所有的一切都当做未曾发生!那十年太漫长了……”漫长到他几乎就以为是一生。
郑氏轻声低喃道:“不怨就好……不怨就好……这便已经足够了……”
李桢霍然睁眼,幽幽地望着她:“今日,许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你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未答成?”生处东宫,早已练造出了他冰冷无情的血性,不知为何,他居然说出了这一番话。
郑氏摇了摇头:“此生能再见到你,我已无憾。”她停顿了一下,继而又道:“若说还有什么心愿,那便是在你临走之前,可否像平常人家一样,唤我一声娘亲?”
李桢目光幽邃地望着她,低着头,沉默了一瞬,蓦地,反身往牢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