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连成一片,无边的火烧红。如同整个宇宙燃烧了一般。
无风,无日月星辰。
一耄耋老者,佝偻着高瘦的身躯,树根般枯瘦的手,拉着一年约十岁的女童,几步一歇,缓慢而艰难地行走在无边的红色花海之中。
老者不知道已经生活了多少年岁,他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每一个褶皱,似乎都深藏了人间无尽的沧桑。
他手中拉着的幼女,一脸天真稚气,皮肤略显黝黑,一双乌黑闪动的大眼睛,滴溜溜转动着,充满了惊奇环视着四周火红的世界。人间剩下最纯洁的,最清澈的,估计只有孩童的笑和她的双眼。
女童抬起头,看向老者:“师傅,您怎么走的这么慢呀?都要跟不上阿念了。您为什么不能用法术?抱着阿念跳一下,这片山就翻过去了。”
老者长叹一声:“这里是幻境,一切法术都失灵了,法力越高的人,行走起来越是举步维艰。”
女童似懂非懂:“阿念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因为阿念是凡人吗?”
老者微微一笑:“是呀,因为阿念是凡人,所以在这里,师傅只有靠阿念搀扶着走。”
女童兴奋地抓紧老者的手:“阿念终于比师傅厉害了一回,师傅您放心,阿念会照顾好师傅的。”
老者伸出另外一只手,怜爱得抚摸了女童的头。眼睛不由看向女童另一只在妖异红色花丛中上下纷飞舞动的手,五根手指以正常人类无法做到的畸形,互相纠缠在一起。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女童没有察觉到老者脸上的忧虑之色,也丝毫不觉手指的畸形意味着什么。这是师傅第一次带她出远门,看到了血色的天空,和天空下无边无际红色的花海。
她用衣袖卷起一朵红花,转头问老者:“师傅,这是什么花呀?长的好特别。”
老者抬头望了一眼似乎近在咫尺,却遥在天边的山巅,说:“这种花叫彼岸花。开在阴阳交界的地方,是死亡之花,也叫重生花。”
女童轻轻重复老者的话:“彼岸花!死亡,重生?”
她依旧似懂非懂,老者握住她的手越来越重,她不由担忧看向老者:“师傅,您是不是很累呀,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老者轻轻摇了摇头,他抬头遥望远方的天际,没有日月星辰,判断不出时辰,幻境里没有时间概念。他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他要等的人是不是已经来过,心中自是焦急万分。千万不能错过这次约会,错过了,下一次不知道又要多少年月。
他大口喘了几口气,说:“我们不能休息,必须尽快赶到前面那座山的山巅。”
“为什么?”
“师傅要去见一故人,去晚了怕见不到他了。”
“您要去见谁呢?”
老者微微一笑:“这个人你也见过,只是那时候你还不到一岁,不记得了。”
女童咯咯笑了几声:“那也是阿念的故人了!”
老者闻言一笑,脸上的皱纹加重了几分。
山势越来越陡,无风花海自翻滚浮动,行走在其中,如置身滚滚沸腾的火炉之中。
老者再次抬头看了一眼山巅,心中打定了主意,松开女童的手,说:“阿念,师傅走不动了。你看到前面的山峰了没有,山巅之上有一个巨大天坑,开满了如冰晶一样洁白的地狱之花。天坑中间有一块黑色巨石,上面刻有一道符印。师傅和故人约好在那里见面,师傅估计不能在约定时间到来之前赶到那里了。阿念是凡人,这里对于你就如同人间一般。你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巨石那边,告诉故人:寞小天快要封印不住了,让他想想办法,再在巨石上加一道封印。”
女童一脸懵懂:“寞小天?封印?”
老者脸色无比焦急,没有时间多做解释:“你不要问为什么,赶紧往前跑,快去!”
女童迟疑了一下,她从未违背过师傅的意愿。虽然此时留下老迈的师傅,心中有所不忍。但师傅所交待的事情,似乎更加重要。她担忧得看了一眼老者,终于转过身,迈开小步子,向前奔跑而去。
到达山巅之后,女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举目往来时的方向望去,师傅的身影淹没在红色花海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小小黑点,几乎看不到他的移动。
侧转过身,世界瞬间变了颜色,似乎连同时间都被冻结住了。和彼岸花的妖冶比起来,地狱之花如此冰冷,花瓣晶莹透明,洁白如冰晶。站在山脊之上,一侧是如冰封不动,另一侧却如火海般汹涌翻滚。
女童谨记师傅的叮嘱,向天池中的中央看去,果然看到了一块巨大的圆形黑石。石头黝黑锃亮,隐隐流淌有暗褐色纹理,从高处看下去,如同一颗巨大眼球内黑褐色的瞳孔。
女童沿着最近的路朝天池中的巨石奔去,地狱之花踩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细微脆响,片片碎裂,瞬间消失无影踪。随着女童每踏出一步,在她身后的地面上都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脚印。女童却没有停下来欣赏这一切,她迈着小步子,奋力向石头的方向奔去。
跑近了才发现,巨石高足三丈有余,光滑如玉。女童阿念的小小步子,绕着巨石跑了一圈又一圈。从各个角度观察巨石,除了表面异常光滑,没有任何奇特之处,也没看到师傅口中所说的故人。
阿念踮起脚尖努力伸长脖子向上看去,巨石如同一堵墙摆在面前,除了上方升起的一缕袅袅青烟,她什么也看不到。
虽说阿念不过是个十岁的凡人女孩,但从小受师傅倾心教诲,体能和本事显然非普通十来岁孩童能比。哪怕普通的精壮成年男子,等闲也奈何她不得。
她仰头看了巨石一眼,心中便有了主意。巨石虽光滑如玉,但也非不能攀登。阿念从小攀高爬低,三丈巨石根本不在话下。只是右手五根手指畸形纠缠在一起,不能如同左手一般活动自如,保持身体平衡费了些力气。
很快阿念就攀到了巨石之上,她站立环顾四周,天坑之中洁白一片,永恒的静默和死亡。一股无名的凄凉感,在幼小的心里若隐若现,不能理解,但隐隐伤感。
四周没有一个人,没有风,天空如火如血。
巨石上刻有一幅巨大图案,形状怪异,如同一只独眼猛兽,头长龙角,身似麒麟,张牙舞爪俯卧在巨石之上。从高处看到的暗褐色的纹理,如同经络血脉般遍布猛兽周身,顺着凿刻的凹痕,深深陷入巨石深处,似与地脉相通。
一缕轻烟从巨兽的独眼中汩汩冒出,再袅袅升起,似下方有经年不息的热泉一般。阿念心生好奇,走近了蹲下细看。这只独眼生长的位置还真是奇特,居然是长在头顶之上。她模糊的记忆之中,还记得一些师傅提过世间曾经存在过的奇禽怪兽,其中不乏一些早已在人家绝迹的上古神兽。似乎其中就有一种神兽,眼睛是长在头顶之上。不看凡间不看世人,只有看苍天。力大无穷又藐视众生,只有高高在上的上神才配与之交流。倘若得之,让它俯卧在一样东西之上,那么任凭谁也不可能将这样东西从它的身子底下取走。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那种上古神兽?
阿念越看越觉得这颗独眼的形状有些熟悉,不由俯身将眼睛贴到了独眼之上向内看去。透过独眼的缝隙,阿念看到了下面熔岩翻滚沸腾。原来是个火山喷发后留下的熔岩洞,看此番情景,不须多少时日,会有另一次火山喷发。
突然一个飘渺的声音,似从幽冥地府传来:“把手伸进去,解开封印。”
阿念惊得从地上跳了起来,举目朝四周看去,除了她,没有任何别人。
她定了定心神,判定声音是从巨眼之中传来。于是她小心翼翼重新蹲下,将小嘴贴近巨兽独眼,轻声问道:“是谁在说话?”
果然还是刚才那个声音回应:“一个故人。”
“故人?是师傅说的那个故人吗?”
声音没有马上回答,顿了一下,才幽幽说道:“九是长老?呵呵,不错!我是他的一个故人。”
阿念心中大喜,不过马上又担忧了起来:“你怎么会在下面呢?”
幽冥之声又“呵呵”轻笑两声:“我只是在下面小憩了一下,现在就要上来了。”
阿念高兴道:“那你快点上来呀,师傅说你也是我的故人。”
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柔和,充满了诱惑:“我在下面睡得身子麻了,你把手伸进洞里,拉我一把!”
阿念想到师傅是何等厉害人物,到了幻境之中,变得比普通老者还虚弱无力。想必这位故人也是厉害角色,此时虚弱无力爬不起来,自己理应帮他。
于是她伸出五指健全的左手,缓缓伸进巨兽的独眼。她的手虽小,可巨兽独眼似乎能伸能缩,看似足够容她的小手伸进去,可刚刚探进去几根手指,却再也不能前进半寸。
阿念急的满头大汗,使劲地将手往里面探。手背在坚硬的石壁上剐蹭,传来热辣辣的刺痛,依旧没能将手再伸进去半分。
幽冥般的声音幽幽说道:“用另一只手!”
阿念迟疑看了一下畸形的右手,这只手的五根手指根本无法张开,如何能将下面的故人拉出来?但她还是将左手缩了回来,取而代之将畸形的右手往独眼伸了进去。
没有任何阻力,似乎这个小小的洞口,就是按照她右手畸形的形状凿刻的。很快整只手都伸了进去。阿念的眼睛也越睁越大,似乎有东西缠绕住了她畸形的手指,正奋力地将它们一一掰开。
剧烈的疼痛从根根手指处传来,沿着血脉经络向上延伸,一直到达心脏。阿念身子一抽,险些瘫软在地。满头满脸皆大汗,但她没有退缩,反而更加奋力向下探去,想摸到下面故人的身体。
然而她没有摸到任何东西,冰冷的石头将她的手包裹,如有了魔力一般,将她畸形的手指一根根缓慢掰开,可以听到骨头被强力扭曲发出的咯咯脆响。
眼泪顺着阿念的脸颊流了下来,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道:“我要坚持不住了,你看到我的手了吗?快拉住我的手!”
下面的声音明显压抑着兴奋和焦急:“再坚持下,马上就好了!再坚持下!”
阿念很想抽回手,但她从小心地善良,尤其想到下面此人是师傅的故人,想必也和师傅一样苍老,自己如何能弃他于不顾。只能咬紧嘴唇强忍手上传来剧痛,继续将手往更深的地方探去。
终于一声脆响,阿念分不清是自己手骨粉碎的声音,还是巨石崩裂发出的声响。她晕厥了过去。
天地颤动,一道耀眼红光从巨石的裂缝中冲天窜起,笔直刺入幻境中血红色的天空,将天宇撕出一道裂缝。星空璀璨,月光皎洁,瞬息间世界变了模样。妖冶的彼岸花,冰冷的地狱花,高山,天坑,巨石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处不过是一再普通不过的荒山野岭,幻境灭了,一切回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