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日散衙时,尚未听到皇帝有何反应。翌日来时,石星发现衙门里到处可见穿着各色官服的僚属三两成群地聚在一起,颇为起劲地聊着什么。直到石星出现在近前,方才噤声。
石星料想是昨日张有德事发了,也不打听,信步走进值房。甫一进门,右侍郎王基就迎上前来。
“本兵,想是听说了?”
“还不曾,想必是昨日张有德的奏疏皇上有批复了?”
“正是。皇上大发雷霆,一大早就下旨张有德罚俸三个月,还说要将立东宫的日子延后到万历二十一年呢。”
刚听到张有德罚俸三个月,石星还以为皇帝转了性,竟如此姑息宽容,待听到立储之事延至后年,不禁暗叫苦也。皇帝果真是有心背约,否则怎会因区区六品小官旁敲侧击的探问而悍然改变与内阁辅臣们的约定?如此,一场新的大风波只在眼前了。
这时,王基又说:“本兵还没来衙门,那个王德完又领着七八个年轻僚属来值房找,说想要上疏声援张有德,请皇上收回延期立储的旨意。他们想要本兵也跟着一道署名,这会儿正在花厅里候着呢。”
嗡地一声,石星头又大了。这还真是怕啥啥来,偏偏刚来上班,就算想躲都躲不掉。他只得硬起头皮,走进花厅去打发这群热血沸腾的年轻人。
进了花厅,众僚属朝石星毕恭毕敬作揖行礼。礼毕,石星屁股刚一挨座位,众僚便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围了过来。一抬头,都是喉结在上下滚动。石星草草环视一圈,发现除了兵科的给事中外,多是些万历十四年的进士。
声音最响的自然还是为首的王德完。他那并不算高亢、激昂中带着些许嘶哑的声音震得石星耳膜发颤。石星知道,只有说服王德完,这些人才会退兵。
“子醇。”石星亲热地唤着王德完的表字,以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你还是稍安勿躁吧。待工部曾尚书拿出个章程,再看看皇上的意思。皇上小题大做,拿张有德开刀,就是在敲打你们这些言官。”
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众人的嘈杂声粗暴打断。
“文死谏,武死战,我等尽分内之责,何错之有?”
“敲打便敲打,我自管上疏便是,管不得这许多。”
“大不了屁股上挨板子,在京官员少说也得六七千人吧,我倒要看看,大内的廷杖能打烂多少屁股!”
群情激愤,众人似乎是将石星的话理解成了威胁。如今,六科言官和六部下僚因上谏之事与本部堂官发生龃龉可谓司空见惯。堂官们虑事多半求稳求周全,但在年轻的言官看来,这些统统都是贪权恋栈的懦夫作为。似乎只有行事越激越,屁股上挨的板子越多,才越能体现忠君爱国之心。
石星苦笑,也懒得做无用功去喝止众人。待众人吵吵累了,这才又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皇上的性子你们应该清楚。自打去年雒于仁上了那道《酒色财气疏》,皇上就对你们这些言官腻味了。按说立储乃是国本大事,可也是他们老朱家的家事,只要牵扯到立储,皇上就难耐得住性子。你越是说该这样,他就偏要那样。你们屁股挨两板子倒是小事,怕就怕不知轻重惹恼了皇上,断了后来人的言路。”
“那就由着皇上使性子么?”王德完看起来并未被说动:“要是因为害怕皇上使性子就裹步不前,那还要我们言官作甚?干脆让都察院和六科关门算了。太祖皇帝当初设立言官就是为了帮助皇帝端正言行,匡复正道。我等言官也秉忠直谏了两百年,板子也挨了两百年,如今反倒要自缄其口装缩头乌龟不成?”
“说得好!”众人齐声喝了声彩。
“余只是希望你等行事多些章法,少些轻躁。”
“那敢问本兵会不会上疏谏言,劝皇上收回成命?”王德完向前探出半个身子,口气有些生硬,颇有些挑衅的意味。
“会!”听出王德完口气不善,石星感到表态不宜拖泥带水,否则一旦遭这些年轻人看轻,以后在兵部的日子可就难过了。于是乎,他斩钉截铁道:“既然去年皇上许诺说会在今年十月立皇长子为东宫太子,我石某人就等到十月。若是皇上还肯守诺,当然最好不过;若是皇上背约,我石某人自会上疏直谏,大不了这顶乌纱帽不要就是了。”
这是当日曾同亨夜访时石星的搪塞之词,如今张有德事发,再抛出来就显得说服力不足了。朱翊钧已经明言立储之事延至后年,脸皮都撕破了,还拘泥于上疏的时间毫无意义。只是石星这番话说得慷慨硬气,王德完虽有疑虑,可也信了六七分。
王基适时插进来打圆场:“上疏一事本兵心里有数。列位散了吧,兵部公务攸关国家安危,可是一件也耽误不得,莫扰了本兵办公。”
众僚意犹未尽,还想扯着石星絮叨几句,但王基既已这么说,也就不好再坚持,免得被人说成是哄逼上官、目无尊长,堕了斯文,失了体面。
众僚散去,石星长出了口气,暂将此事略过。可刚看了两卷公文,正要提笔批复,王德完又在门外求见。
石星心头一阵躁火涌动,恨恨将笔重重搁到笔架上,没好声气地答应道:“罢!罢!都进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