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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尚书女婿(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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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星伸手牵起衣衫下摆,轻轻一掸,待翘起二郎腿,方又将衣摆放下,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秉烛长谈的架势。

曾同亨嘿嘿一笑,又轻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笑容敛起,代之以正色。

“拱辰兄,眼下已是七月底,这万历十九年眨眼就过了一半。你可还记得去年十月皇上对我等臣僚许下的承诺?”

“去年十月?”石星默然。

他努力回忆着,大概是微醺脑子不甚清晰的缘故,竟想不起皇帝对下有过什么承诺。掐指算算,这几年皇帝几乎不上朝,也很少接见臣子,去年连经筵○1也停了。如此想了半盏茶的功夫,竟还未理出个头绪来。

曾同亨面上渐露狐疑的神色,眼神中嘲弄的意味愈来愈浓,似乎在无声地质问石星何以明知故问,还要装出一副毫无知觉的无辜表情。他将这满脸疑色保持了片刻,嘴角微微一撇,总算又开了口。

“当真不记得了?”

“委实记不起了。”

“拱辰兄官做大了,越发的贵人多忘事了。去年十月皇上下诏,许诺今年年内册立皇长子为太子,并恩准出阁○2。”曾同亨话中带刺。

“哎,是这桩事。”石星以手扶额,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适才说不知还真不是存心推诿,更非惺惺作态。只是他的一举一动到了老友的眼里,自然无一不是装疯卖傻的表现。

册立太子是自万历十四年起一场令朝堂上下疲惫不堪的奇特战争,迄今已经闹腾了五年。之所以说奇特,是因为这场建储之战的交战双方并非历史上司空见惯的内宫后妃,而是当今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和他的臣子们。

当今皇后王喜姐出身于官宦家庭,性子端谨,行事中规中矩。而朱翊钧自小因李太后和张居正管束甚严,逆反心理甚深,自少年时起性子就开始变得乖戾悖拗,越是正经古板的东西,越难讨他的欢心。自古以来,皇帝宠幸姿容艳丽、性情活泼的美人是常有之事。但只要皇后能诞下龙子,并平安养大,即便不能成为君王的最爱也无碍其独尊后宫、母仪天下的地位。问题是,朱翊钧对不喜欢的一概敬而远之,在万历十年王皇后生下长公主后,就只对郑贵妃一人情有独钟。他既不闻不问,皇后又如何能再结龙胎?是故,朱翊钧的所有子嗣均为庶出。

独沐君恩的郑贵妃一人就生有三子,分别是皇次子朱常溆、皇三子朱常洵、皇四子朱常治。其中,次子死产、四子早夭,尚存三子常洵。至于皇长子朱常洛,出自王恭妃。虽为长子,身世却很悲凉。王恭妃本是朱翊钧生母李太后驾前一个庸常宫女,偏偏朱翊钧一时欲火冲脑,心血来潮之下幸了此女,事后又忘到九霄云外。直至王宫女珠胎暗结八个月,腹大难掩后,才在李太后的压力下勉强给了王宫女一个名分。对生母尚且如此凉薄,更遑论常洛这个从一开始生父就未想过要接受的不祥之人?

皇长子常洛生于万历十年的八月,按照祖制,皇子不定好名分就不能像正常孩子那样出阁入学接受教育。万历十四年正值常洛发蒙的年纪,而朱翊钧却连一丁点要立储的意思也没有。不仅如此,当年正月皇三子常洵出生,朱翊钧二月就册封郑贵妃为皇贵妃。所谓皇贵妃,远胜过贵妃,略逊于皇后,是后宫中仅次于皇后的存在。

皇长子的生母不过一个妃子的名分,皇三子的生母反倒后来者居上,朝臣们从这件事当中敏感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自古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太祖遗训更是极力强调嫡庶长幼之别。朱翊钧这般作为是对千百年儒家道统的挑战,虽说册封郑贵妃并未直接针对皇长子,但也初显了废长立幼的苗头。在册封皇贵妃后不久,一度有传言说朱翊钧和郑贵妃在嘉靖帝的斋宫大高玄殿祈祷盟誓,约定日后立三子常洵为太子,并御笔亲书了誓文,藏于玉匣,交由郑贵妃保管。消息显然是传自宫里,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以忠诚的卫道士自居的朝臣们再难按捺,果断采取行动,以阻止更坏的事态发生。

起初,是由内阁首辅申时行出面,以英宗、孝宗二帝为例,请求早日立常洛为太子。朱翊钧以“元子羸弱”为由拒绝,声称推后两三年再立。以申时行权位之重和圣眷之隆,竟也就是这么个答复,朝廷上下大小官员顿感不妙,于是开始了前仆后继的奏疏攻势,催请早立储君。

最早出手的是户部给事中姜应麟和吏部员外郎沈璟,以及刑部主事孙如法,均遭到贬谪远县的处分。后来又有两位御史上疏,仅被夺俸。礼部侍郎沈鲤审时度势,看出朱翊钧心思全在郑贵妃母子身上,于是避实击虚,请封王恭妃为皇贵妃,希望通过这一记迂回侧击至少能让皇长子和皇三子的地位持平。然而,就连这个合情合理的请求也被朱翊钧识破并驳回。更有甚者,郑贵妃的祖父病死,其父郑承宪向朱翊钧请求恤典。结果,朱翊钧居然援引王皇后生父永年伯王祎例,赐给郑家坟价银五百两。这不惜违制的爱屋及乌,足见对郑贵妃的荣遇恩宠。

这一闹腾就闹腾到了去年十月。以宋纁和于慎行为首,群臣联名上疏请立太子。朱翊钧勃然大怒,下旨夺俸。夹在皇帝和臣僚中间左右为难的内阁这次毫不犹豫地站到了臣僚一边。先是申时行称病,请求引退,许国、王锡爵紧随其后,仅留下末辅王家屏维持内阁最低限度的运转。

连内阁都被逼到撂挑子,臣子们的众志成城最终迫使执拗的天子屈服。朱翊钧尊为天子,自然可以随意撤换打压任何一名官员,但无法挑战整个官僚集团。除非他能有太祖皇帝的觉悟和勤勉,能以一己之力承担朝廷的所有政务。当年,他的祖父嘉靖帝也是一位作风强势的皇帝,大礼议之争时在午门外用廷杖打了一百多名官员的屁股,照样需要一个佞臣严嵩替他在内阁顶缸,以为缓冲。朱翊钧无奈之下,只得答应将在万历十九年内册立皇长子为太子。但他也放了丑话,若是有人在此期限内提起此事,则延迟到皇长子十五岁时再作打算。

朱翊钧这番话是私下里对王家屏说的。不曾想,王家屏这个老西儿料定这必是皇帝的缓兵之计,干脆打蛇随棍走,将谈话内容向各个衙门公开,以断绝朱翊钧的后路,算是狠狠将皇帝摆了一道。事后,朱翊钧只得下诏,将此事公诸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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