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聊到酉半时分,下人来报,说袁绣来了。
石星笑道:“义弟好会挑时候,早晚不见他踪影,但听得厨房碗筷一响,他的大驾也就到了。”
德荣唯恐女婿见怪,陪着笑说:“这厮确是混账,整日忙前窜后,无事瞎忙,胡乱厮混,让贤婿见笑了。”
“无妨,无妨。义弟性子豁达,我甚是喜欢。平日里来我家一向如此,我早已司空见惯,岳父无须介怀。”说起袁绣,石星似是心情大好,哈哈一笑。
看石星的神情不似作伪,但德荣仍然坚信如女婿这般刻板端谨的人对袁绣大大咧咧,不遵刻守时的行径不可能不介意。说“无妨”只是碍于情面随口胡诌敷衍罢了。
“人既来齐了,一同去用晚饭罢。”袁锦起身,催人入席。
早晚要寻这小子好生训诫一番!德荣打定主意,跟在石星背后,亦步亦趋朝客厅而去。
进了客厅,众人分宾主落座。未几,石星的正室高夫人携独子石茂恩齐至。高氏生得仪容富态,姿色却甚是平庸;茂恩公子生于万历十六年,年齿尚幼,还不通人情世故。石星为彼此引见,德荣与高氏见了礼,复又落座。
宴席上,石星与德荣把酒言欢,推杯换盏,更兼袁绣时不时插科打诨,逗得众人前仰后合,男欢女笑。寻常家宴倒好似除夕之夜那般喜庆热闹。
德荣惊讶地发现,以前滴酒不沾的女婿酒量甚佳,二两的酒杯五六杯下肚竟面不改色。德荣为生意常在外应酬,自认酒量匪浅,看到石星饮状,也自叹弗如了。想来,今日对酌不过是女婿每日应酬的常态而已,只是地方改在了家中。德荣先前的受宠若惊之感经酒水一浇,瞬间淡减了许多。
酒至半酣,已是戌初掌灯时分。婢女刚起灯,张竹走了进来,唱了个喏,禀道:“老爷,工部的曾老爷来访。按平日里的惯例,小的已经请他到老爷书房里候着,看了茶伺候。”
石星不假思索就应道:“请他少侯,我随后就来。”
张竹转身离去,石星也起身抬手整了整衣领,作势要离席,一低头瞥见德荣,方才记起岳丈的存在。他微觉尴尬,暗暗自责一把年纪竟还这般行事孟浪,以致失了仪态。他强抑住心中的懊悔,不露痕迹,很是自然地将抬起的双手移至胸前,侧身向德荣浅鞠一躬,告罪道:“同僚夜访,怕是为了日间几桩未了的公务。岳丈大人新到,本该陪着痛饮尽兴,把酒话家常。但恐酒醉,误了公事,还请岳丈体谅则个。”
石星虽临场生急智,胜在举手投足间不露痕迹,加上言辞圆通,饶是德荣自诩聪明也被诳过,以为女婿官宦中人,毕竟全了礼数,反倒对石星先决定离席再请辞的先斩后奏之举不甚在意。袁绣坐在石星对面,对姐夫适才的一举一动,包括短暂的失态悉收眼底。他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只顾与身旁的石茂恩逗趣调笑。
“不妨事,不妨事。”德荣爽快地放行。
石星径自离席而去。他一离席,德荣扭头便问身旁的袁锦:“哪个曾老爷,早晚要挑这个时辰来?”
“阿爹,是工部尚书曾同亨。”
“哦。”德荣默然。
一旁的高氏见德荣静默无语,暗忖他怕是心生不快,在怪罪丈夫撇下自己去见同僚,失了翁婿之礼。恐他多心,高氏慌忙温言相劝:“袁老爷莫要在意。这位曾老爷与我家老爷有同年之谊,又同在工部共过事。我家老爷改任户部尚书,曾先生才升任工部尚书,交情是极深厚的。”
不说还好,一说德荣反倒不悦了。同年同僚,交情再深厚,端的就比岳父更重要?非得半路撇下岳父去见同僚?他酸不溜秋地回了一句:“贤婿是官家的人,忙的都是朝廷的大事,小老儿断不敢让贤婿因私废公。”
这回轮到高氏无语了。这妇人虽说贤惠,却是个拙于口舌,胸中无甚泾渭的女人家。被德荣这般一呛声,虽感到话中有话,一时却想不出说些什么应答了。
袁绣见状,慌忙搁下酒杯,打起了圆场:“阿爹,你这话说得极是!说起这六部衙门,最吃钱的是兵部,其次便是这工部。姐夫官居户部尚书,那是替朝廷管钱的;这曾老爷是工部尚书,却是伸手讨钱的。这个时辰来访,怕是为江南赈灾来找姐夫要钱。左右都追到了家门口,躲是躲不过去的。”
袁绣的场子圆得甚妙。德荣尚未置可否,高氏忙不迭地点头称是:“是也是也!当年老爷任工部尚书时,真是年年旱涝,天灾不断,常为了赈灾之事鞍前马后,可也比不得这个户部尚书做得背气。别看每年太仓收上来的银子几百万两,把各镇边军的饷银一发,就去了一多半。倘若摊上歉收的灾荒年月,就得入不敷出了。今天这个部堂来要钱,明日那个衙门来讨银子,一个个好似饿死鬼,倒像我家老爷欠了他们赌债一般。”
“唉。”德荣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只得收敛起不愉的情绪,改说起石星的好话来:“贤婿真是大不易,这大明朝的官儿还真是不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