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纶端起了酒杯,陪坐各人也不能推辞,陈艾也将杯子举了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郑重郑员外又来碰了一鼻子灰。
他也是心太热切,加上刚才和陈艾一起喝了几杯酒,脑子一热,端起酒杯来,大声道:“行酒令啊,好,我最喜欢了。记得前年,同无锡乡绅牛员外喝酒的时候,他就输给草民二十两银子。回家之后,因为心疼钱,竟然气死过去了。哈哈,当时的酒令是什么呢,容草民想想……”
被郑重搅了兴致,胡知县一脸怒容,嘴一张,就要着人将这个郑重轰出去。
陈艾忙笑道:“胡大人,解大人,这酒很好,二位大人已经有日子没见。今日相聚,也不要提那些不开心的事。说起来,郑员外一个酒令气出一条人命来,也算是一桩雅事。颇有〈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的遗风,还请解大人出令。”
解纶大笑:“哈哈,确实有趣。”
所谓“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出自曹操〈董逃歌词〉这首诗。诗云:“德行不亏缺,变故自难常。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郭景图命尽于园桑。”
郑康成是东汉经学大师,德行卓著。郭景图生平不详,既然与郑玄相提并论,可见也是位“德行不缺”的人。
儒家一再宣扬“天佑有德”等观点,但郑玄却在酒席上劝酒时,倒地气绝;郭景图在桑园里突然突然死去,这说明人的寿命同德行的好坏无关,上天是不可能给有德行的人另眼相待的。
曹操本就是个实用主义者,在当时人眼中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可就其文学成就而言,却是当时最顶尖的。
陈艾说出这个典故,倒也有趣,让解纶忍俊不禁。
解纶笑道:“陈艾你也要行酒?”
陈艾忙摆手:“晚生才读了几年书,这种东西却不会。”
胡知县也道:“大经兄,你就不要为难陈艾了,我们自己来。你且出题。”
“好,我的题目是:每人用两个字,分韵相协,结句必须是诗书中的一句话。”
“这令却有趣,甚难呀。胡梦海一时还有些怔住了,大经兄先请。”
解、胡二人都已经喝得醉了。
解伦说:“好,我先来。在南京住了这么多年,如今却要回江西老家,与君等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聚。”他眼睛突然一红,念道:“轟字三个车,余斗字成斜;车车车,远上寒山石径斜。”轟字是繁体字“轰”的写法,和简体字不同,乃是三个车字重叠而成。
他这句酒令暗含仕途失意的惆怅,不得不归的郁气。
胡知县也心中一悲,用低哑的声音道:“品字三个口,水酉字成酒;口口口,劝君更尽一杯酒。”说万,举杯一口饮尽,眼泪却落了下来。
“君这是与我依依惜别啊!”解纶一声悲笑,也喝了一口,突然用醉眼看着郑重:“你不是要来讨好和结交解纶吗,嘿嘿,解纶算什么,一个被罢黜的官员。你大概是想借拜见我来讨好胡知县,求他办事吧。此时却是机会,且行个令来听听,若接得好,我替你给胡知县陈情。”
郑重被解纶说破心事,一张黑脸变得通红。确实,他今日来此并不是为拜见解纶的。
事情是这样,他所在的东山镇最近里长出缺,一直没有补上。作为地方乡绅,郑重对这个位置觊觎已久。
可东山一直都是富庶之地,有家产有声望的乡绅不知凡己,怎么也轮不到他郑重。
但郑重却是一个有见识之人,信奉事在人为。他恰好听人说大名鼎鼎的解纶来吴江探访胡知县,就动了心思,想通过接待解纶来讨胡知县的欢心。
却不想解纶也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一句话就将这事揭破了,让他处于尴尬的境地。
“我我我……”郑重虽然是个豪客,可这种耍文弄墨的事情他却不会,一下子被憋出了一身热汗。
胡知县也醉得厉害,斜着眼睛笑道:“郑重,你的事情我记起来了,是不是想做里长。你这人心思倒也便给,知道曲线迂回,走解大人的门路。哈哈,此事好办,只要你行得这个酒令,本县就让你当。”
明朝乃是读书人和皇帝共治天下,官员于乡绅共治地方。
其中,里长虽然只管辖一百一十户人口,也不算正式编制,可权力却极大。地方上但有诉讼、纠纷,必须先让里长处理,只有处理不下来的时候才交到县衙门里去。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里长、保长在地方上简直就是一个土皇帝,有的时候甚至比县官还让百姓畏惧。
听到胡知县这么说,虽然自己不懂酒令,可郑重却不肯放弃这个大好机会。犹豫片刻,这才口吃地念道:“森字三个木,木木木……”接下来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对了,额头上黄豆大小的汗水不住往下流。
“木木木,难不成还‘洞庭湖波兮木叶下’?不通得很,我与大经兄满怀离愁,你却扯出个湘夫人来,没得坏了我们的兴致。”胡知县气愤地一拍桌子。
“大人……”郑重好歹也是个魁梧的堂堂汉子,被这一吓,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颤将起来,心中大喊不妙。
陈艾心中更是不忍,这个郑重员外也合该着倒霉,遇到这种事情,大家都是同乡,能帮就帮他一把吧。
想到这里,陈艾悄悄拉了他衣摆一把,有手指沾了酒液在面前的桌上飞快地写了一行字,示意让郑重照着念。
也是郑员外的运气,这个酒令陈艾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在书上看到过,还记得。书上说这个酒令是明朝人写的,想不到出自胡、解二人之口。
又或者自己这只蝴蝶穿越到明朝之后,让历史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
看到陈艾写的这一行字,郑重心中一松,忙道:“禀二位大人,刚才不算,草民重新来过。矗字三个直,黑出字成黜;直直直,人焉往而不三黜。”
“好酒令!”解纶微一寻思,立即击节叫好。他和胡知县都是眼尖之人,如何不知道是陈艾在暗中作弊。
便微笑着问郑重道:“行得不错,好,本官且问你,人焉往而不三黜,出自哪里,又是什么意思?”
郑重呆住了,字他是认识,至于说的究竟是什么,鬼才知道,解大学士这不是为难我老郑吗?
好在胡知县也大笑起来,说:“郑重,我不管你这个酒令是谁对的,反正你只要行出来了,本官说的话就算数,好,东山镇的里长就是你了。”他自然知道这个酒令是自己学生陈艾写的,能够得到解纶的称赞,他这个当老师的也是面上有光,心中一高兴,就随口让郑重做了这个里长。
反正区区一个乡绅,还不放在他胡大人的眼里,就当他是浮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