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的晚上,菡萏和臭儿喝一碗热粥后,来到了归妹师傅门前。菡萏一努嘴,可臭儿畏缩不上前,菡萏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低声说:敲门去!
凭什么?
就凭你入门晚,当师弟就得听师姐的话。
臭儿硬着头皮敲门。门开了,归妹见是臭儿,连忙拉他进屋,打落他身上的雪花。归妹随手关门,可菡萏一闪身挤进来,归妹一愣,随即沉下了脸。菡萏无趣地摸摸耳朵,走到暖榻上,掀开一角被窝,还低头闻闻,一副自我陶醉的憨相。她坐在榻沿上,捧着一个扁圆的暖手壶,或双足盘着,或双足垂下,或左腿压右腿晃悠。归妹瞅着她说:丫头,说你几句,记仇不?
那敢?我就是怕姨娘心里不自在,才晚上来串门,和姨娘说说亲热话。菡萏跳下来,下巴压着归妹的肩膀上,一脸笑嘻嘻。
归妹顺手打理着菡萏的辫子,说:四个丫头中,数你最疯,也最令我不放心。有功夫当然好,但俗理说的好,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你杨师爷经常告诫我,祸莫大于有所恃,有所恃,就以为无所不能,难免有出现差错。你去救白小义,我不反对,但走之前也要和我言语一声。大沼府龙蛇俱有,碰到了高手,菡萏你现在的身手还是嫩点。还有一条,死死要记在心里,臭儿虽是你的师弟,但他还是徐家的客人,你不要摆大师姐的架子。你可比他大着四岁呢,平时收收你的野性子,你娘这个岁数都嫁入徐家,还有了你大姐姐藕初了呢。
可姨娘到现在还不是一个人吗?
丫头,还犟嘴,一辈子管一辈子人的事儿。说你呢,别扯上我。
菡萏靠着姨娘,她看见归妹白皙的脖子,脖颈凸出,下面是凹陷的锁骨,锁骨窝里更是一汪白,两侧耳垂细腻透明,分别扎着一个纤细的针眼,菡萏问:姨娘,你怎么不带耳环了呢?
归妹说:姨娘老了。
姨娘不老。人说,过了三十的女人,才是美呢。这好比叶子,清幽幽的固然可爱,但霜打过才有一种绚烂的美。姨娘一笑,连修行多年的和尚也把持不住。
这样的混账的话,你怎么也说出口?归妹气恼,她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辫子。菡萏赶紧补充:不是我说的,我是听周师爷说的。
归妹随又释然,那个周师爷有口无心,言语从不顾忌,年逾知天命之年,却有孩提的性情。这样的话出在他口,倒也不奇怪。归妹嘴里虽然怪罪菡萏,但听了心里还是蛮舒服的。夸赞女人万无一失的方式就是夸她年轻。
菡萏蒙上了归妹的眼,归妹问:丫头,做什么?
菡萏冲臭儿丢个眼色儿,臭儿取出来那方麒麟如意印放在了归妹手心里。归妹说:这是什么,凉盈盈的。菡萏松开了手,归妹看见是一方鸡血石的印章,雕刻煞是精巧,难得的是印章六面皆红,这种六面见血的印石又叫大红袍,是印章的极品,比寿山田黄还要珍贵,大红袍的鸡血石多产自西北。归妹一见,唇微张,眼微闭,脸上洋溢奇异的光彩,她紧紧把着菡萏的手,问:这块石头哪来的?
姨娘,快点撒手,你拽疼菡萏了。你再看看,这底下还有字呢,一个个像只蝌蚪,我认不得,你看看写的是啥?
归妹看印面刻着四个篆字:追星赶月。她看了,心头突突地跳,一股无法形容的辛酸意从足底升到头顶,她的手有点颤,仔细包好了印石外面的黄绸子布,安然坐在暖榻上,双手拢着那方印石,问:丫头,你见着你云降师叔啦?
是,就在孬孬孬酒楼上,衙门的隋大彪用了一招倒踢紫金冠,把菡萏踢败了,还好师叔出手相救。我和臭儿跟随师叔去了瑞麟寺,他告诉我们做人的理儿,我留他来子母柳,可他坚决不肯,说了一句该见着终究要见着,临行时师叔就把这方印石,让我交给姨娘。
雪下更紧了,朔风鼓荡着窗棂,呼啸有声。刚才门闩没有插好,一股寒风趁虚而入,门咣当一声打开了,菡萏和臭儿一惊,归妹放下印石,走到门侧,仰面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她的背冲着二小,避开了晚辈咄咄追问的目光。她双眼一闭,鼻口呼吸着寒凉的空气,两行清泪在雪夜中无声的滑落。
你,有过一直牵挂的人多少年来不知道音信的寂寥吗?你,有过一直不能释怀虽过百劫但仍在缠缚的情事吗?你,有过得知伊人还在还好还在天涯还在同样惦记着的感怀吗?这一刻,女先生归妹胸中如同惊涛拍岸,顷刻卷起千堆雪,饶是她坚强无比,但此时也忍不住一恸哭而倾了。
菡萏看见归妹的肩膀在轻微的颤抖,关切地问:你怎么啦,姨娘?
归妹不回答,径直来到了庭院,双足一跨,等同肩宽,身子缓缓下沉,握拳以小指头领劲,打起来了太极十三式。菡萏赶紧喊臭儿出来,说看仔细了,这是姨娘教你学拳呢。
只见母式金刚捣碓如泰山雄峙,万夫莫开,谁与争锋?掩手肱锤之刚猛,如大江东去,排山倒海;搂膝拗步之轻灵,似杏花春雨,溪流潺潺;白鹤亮翅之美又好比玉树临风,卓尔不群,飘然世外。
臭儿看痴了,他原来在大悲寺看见过菡萏连太极十三式,但与师傅归妹相比,还差着许多韵味,这哪里仅仅是一门拳术?臭儿仿佛看见一副浓墨淡雅相宜的水墨画轴在面前缓缓地打开,臭儿仿佛看见深秋的季节,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骏马尽情尽兴地奔驰。一只老鹰在低空盘旋,大漠长河里,落日正圆。又仿佛听见一曲曼妙不可言的昆曲在耳边荡漾,令人心醉心折。臭儿那一刻想起来尚在襁褓中,娘亲在他耳边哼着宝宝摇篮曲,臭儿想起来似乎在一个朱红的大墙内戏耍,后面是好多俊俏俏的女孩子跟随着,又似乎在淫雨连绵的日子里,他被人抱着坐在轿子里,到了一个柴门外,一个穿着土布裙的妇人接过了他,在怀中颠着他的小身子哄着他睡。臭儿本应聚精会神看着师傅练拳,可看到了这十三式,他的灵台一片空明,仿佛回到了儿时,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来去自由,像一个欢乐的鸟儿。那些是真实的?还是依稀模糊的梦?或是前世残余的印象呢?臭儿不知道。
十三式练毕,归妹在大雪中收功,双臂缓缓收入小腹前,右手压着左手。雪花落满了她一身,归妹仿佛是一个披着白纱的菩萨,她目光灼灼看着两个弟子。臭儿腿一软,跪在冰天雪地里,说:师傅,我一定要好好学太极拳!
归妹揽着两个弟子回到屋,她往暖榻上一瞅,大惊失色,麒麟如意印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