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夜里,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蟋蟀凄凄地叫声。一草一木都像裹着白衣睡着了一般,无风,只有星星小雪轻盈洒落。灯火映着车辙,映出了满城的梦幻,也映红了“沧月酒楼”的招牌。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楼阁亭榭连廊相接,飘雪点点,背幕上绣着一轮明月。
丁巳年腊月十五,全沧州最大的酒楼生意格外好。因为纠缠了北郡数十天的大雪累了,换作点点小雪点饰人间。人们纷纷出行,尤其是年轻男女,大都穿着与雪一般的纯白色大袍袖,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随处可见。
沧州城,北郡第二大城市,紧紧挨着中心长风城,中间只隔一条天水河。
沧月酒楼坐落在沧州繁华的流水街一侧,魁伟耸立着,是整个沧州最具有代表性的建筑。它在城内运营了一百七十八年,尽管内部隔年就会有一番修葺,但外墙上参差斑驳的印痕,仍然使它身上显示出岁月的力量。
朗月照楼,楼中灯火辉煌。这座楼的主人更替了六代,管理这座酒楼的李家便是沧州唯一的大家族。
李家,用它的一只手遮住了沧州的天。
在这天底下,李家数百年的低调行事,甘愿做了隔壁长风城的陪衬,使得这一座沧州城成了北郡除了长风外的又一颗明星。
李家人前仆后继地建设着沧州,家业覆盖全城,除了沧月酒楼还有数不清的李家店铺,李家商行,就连沧州国安局驻点里的七个人,六个人都来自李家,沧州守军百人,半数由李家青壮组成。李家人建丝厂,建学院,建医馆,癸卯年正月初一,李家家主李启元获封沧州城主,李家大宅便成了沧州城主府。
我倚在一棵大松柏下,看完了沧月酒楼门口一座石碑上对沧州李家的概述,又抬头望了望酒楼的户牖轩窗,隐隐透光,照得漫天飞雪熠熠,火树银花,心想道进去体验一次也是无妨。
才一步踏入,从未感受过的璀璨金光直逼眼眶,那种与冬日阴冷色调产生强烈反差的冲击感逼得我一阵晕眩。
“客官,几位啊?”一个一身艳红色长裙的女子扶住我问道。
第一次被一个女子扶住,这样的感觉十分微妙。即使隔着黑白长袍,我仍然能感觉到她那双素手手心的温度,在那一瞬间我甚至有点不太想站稳。
她像是察觉到了我的心思,眉头一挑,说道:“客官,您站稳,小女子这可支撑不住了啊。”
像有一只毛虫爬进袖子,我登时站稳,面露尴尬,一边整理长袖一边适应着这灯火,回答道:“一个。”
“那请里堂坐。”她打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自己进去,而她依旧临门而站,红衫长裙,恢复了优雅的姿态。
我一路向里,每一节楼廊都有穿着艳红长裙的侍女指引,一路七绕八拐,廊墙上都是书上写的山水点墨,书法大作,我欣赏不来,倒是看得清左右拐角的精致陶灯,制得如龙头一般,惊猛雄浑。还有那天花顶的连枝灯,金光绚烂,烘托起一整个酒楼的纸醉金迷。也就是这等烛光,能在我初进门时令我狼狈。
一层里堂,内分九厅,每厅各设大小九桌,一位侍女引我至其中一厅,仅剩一小桌空置着,那便是我的座位了。我没着急落座,环看这厅内墙幕刷成雪白单色漆,点着琉璃彩光珠,四根厅柱顶梁而立,镌刻了龙飞凤舞的祥瑞花纹。铺了一地霞红色长毯,走在上头温润舒适。厅门浮有木雕,门上挂着镶金大匾——煮雪厅。
原来红毯白墙,恰似暖冬煮雪。
那一位侍女一眼看出我的震撼,掩嘴一笑道:“今日雪较往日小了许多,所以楼里生意火爆。这煮雪厅是北澜院的专厅,但今天只剩下这一小桌了,所以您有幸被安排在此。”
我头一侧问道:“北澜院?”
她似早有准备,边带着我至桌旁落座边解释道:“北澜院是沧州最大的学院,文武兼修,这里除了您都是北澜院的学生。”
我靠着尚显冰凉的扶手玫瑰椅,发现确实这厅内坐着的清一色都是穿着白袍的青年男女,点了点头。
要完一壶小酒两碟小菜,我就没有再点多余的东西,于是那位侍女悻悻然走了。在宣明时我曾在殷成希那顺手讹来一笔小钱,只够我挥霍这一段小酒小菜。我对几十文钱的概念不深,有钱没钱我都能照旧活着。
我观察着那些北澜院学生,推杯换盏,繁弦急管。学院一词自我小时便不存在我的生命中,后来在书中读到才知道这世上有学府这类东西。但在酒楼里我能看到的不过是男人酣饮女人巧笑,觥筹交错,银铃莞尔,畅所欲言,由于这热闹的氛围,他们都没能关注到我。
于是我听到了许多有趣的事情。
“那萧剑夺了行刑的两个上阶武夫的魂,让他们自相残杀,又用意念操纵了柳家大小姐的身体,使她欲火焚身而死,实在妖孽啊!”说完此人痛饮一杯。
女孩们羞红了脸,另一个男子似十分不服,将筷子一掷说道:“那曾制服萧剑的陈冰,我听说呐,也不过我们的岁数,可已经是宗师级别的人物了!”
我顿时如芒在背。
另一人语调一转,立刻质疑道:“那陈冰最后为何放了他的杀父仇人跑了?”
掷筷子的男子面色一凝,想来自己确实也没想通这其中的缘由,江湖上谣言不少,但都有漏洞,这下难以收场。
“怕是觉得自己不是对手,逃之夭夭了吧,哈哈哈!”
激起一阵嘲笑声。
酒菜来了,我自斟一小杯,恢复了无所动摇的心境。
我已不是戏中人,陈冰已经是过去式了。
“不知道我们北澜院有几人能达到这两位的境界啊。”一个瘦削男子叹道,似有醉意。
这句话刚说完,煮雪厅就陷入了沉默。学生们面面相觑,都不再说得出话了。但厅内并不沉寂,因为从全厅的一角传出了“啧啧”的吃东西和饮酒的声音。
所有目光转移,他们终于注意到了我。
而我也冷眼看向他们,对于一切我的好人定义标准外的人,我一概保持冷漠。
但我小看了酒精对于这些北澜院学生的麻醉,更想错了他们这些人的想法。尽管我们年纪相近,但我对这些大城市的同龄人根本没什么理解。唯一打过交道的萧剑,比我大了六岁不说,更是与这些平凡的学生不同的存在,萧剑完全是个怪胎,如何相提并论呢?
我捕捉到了离我最远的那一大桌主座的一个男子,模样俊朗,朝着我的方向使了一个眼神,很快靠我最近的两个人便起身往我这儿走来。
我注意到他们的腰上别着样式一样的佩剑,这大概是北澜院统一的武器。事实上佩剑并非没有学生都有,而是只有晋升中阶武夫的学生才有资格配发佩剑。
我斜了那两人一眼,内心平静,自顾自地夹小菜。
那两人顿时气上心头,当先一个身材魁伟的汉子一脚上前,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我的桌子道:“你是新生?”
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把他的手拿开了。
他眼睁睁看着我把他的手挪开,双目圆瞪,怒极反笑。
“哈哈哈,有意思。”他让开一个空,手掌五指指向最远那张大桌主座上的俊朗男子道:“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我们沈宾,沈大少爷包了这煮雪厅?”
另一人酒意上来,跳着附和道:“知道我们沈大少爷吗?”
我看都不看那位号称包下了这煮雪厅的沈宾一眼,直接说道:
“滚。”
“你——”当先的汉子惊呼。
这时从远处悠悠传来了一个阴冷的声音,沈宾开口了:“叶大壮,和这种人废话这么多干嘛。”随后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没在李家看到过你,但你私闯我沈宾的私人宴会,就留下你身上那件袍子吧。”
叫叶大壮的汉子“嘿嘿”一笑,转头和我说道:“听到没?把你这件衣服脱了,赶紧滚。”
然后他眉头一展,露出一个恶心的笑容又补充道:“或者,你把你这手留下来也行啊,哈哈,不过就是要见血,你不怕疼吧?”
几个女孩一起跟着笑了起来,厅内又显热闹,似乎每个人都准备看着我脱衣服。
我把筷子放了下来。
叶大壮凝神看着我。
我向着他微红的脸颊凑过去,慢慢起身。
他有点疑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所有人都因我的举动困惑着,唯有沈宾似不在意,端着一盏玉制瑶卮,荡着杯内的琼浆,正待品饮。
然后他端着红螺酒杯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甚至荡出了一点杯中的桑落酒。
极致的震撼。
因为他看到了令他难以置信的一幕。他视野里的那个我,那个缩在角落里只点的起小菜,着一身黑白袍的沉默男子,慢慢起身凑向了叶大壮。不过眨眼间,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一倏忽,叶大壮的脖子被垂直九十度地扭转,然后扭断,最后滚落在了椅角边,断脖处的血如喷泉一般,冲天泄涌而出,溅了一厅。
尤其是那脖子断掉时候“咔啦咔啦”的声音,如同地狱中鬼魅的惨笑。
我用手简单擦拭了下脸上被弹到的鲜血,看着这群清一色白衫的年轻面孔说道:
“留下我的手?”
“你们见过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