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我提着钱背着箱子往东城三街走去,因为我有必须要买的东西。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东城,在我来宣明的第一天,我就记下了东城的地图。东城相对比西城热闹得多,路边随处可见小贩的地摊,穿着远行服的侠客,停在客栈门前的商贾马车。虽然再热闹不过三条街,但这都是青安不曾有西城不曾见的场景。
在马市我看到了大沙地没有见过的马。这些普通的马从来进不了大沙地,因为蹄子会陷在沙中活活卡死。而我骑过鸵鸟也骑过骆驼,却实在没有骑过马。
东城的元府使者还是站在元府点,想起他的机械,我连交流的兴趣都没有。
在街尾我看见了上一次来没有看到过的一幕:一群人围成一个圈子看着两个人互相斗殴。我踮起脚朝里面张望了一番,发现只是两个汉子使着蛮力,纠缠在一起扭打,实在没有什么观赏性。
尤其是我杀多了流民,这种只能伤伤皮毛的打斗在我看来毫无意义。
不过我也有所好奇,他们是否就算得上是武夫?他们这样的是普通的下阶,还是陈卿颜那样的中阶?应该不可能是上阶,按陈卿颜所说,上阶武夫再怎么也是这小城的大人物了。
就在我思考的时候,旁边一人突然轻轻碰了我一下说道:“嘿兄弟,你看是那刘七先叫停还是马鬼子先求饶?”
我瞥了一眼那人,感到实在无聊。
我不知道哪个是刘七哪个是马鬼子,而我对结果更不感兴趣。
“我不关心。”我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关我屁事。”
那人一时语塞,我便不再理他,转身往长街的最里头走去,那儿才是我的目的地。
街的尽头是一间小阁,外表很不起眼,可我上次记住了这家宣明唯一的武器铺,因为阁子木檐下挂着的牌子,书着十分工整的三个大字:“藏兵阁”。事实是名字取得响亮固然惹眼,可藏的兵实在是太少了,不过放的是一些随处可见的铁剑铁刀,镇阁之宝是把赤红长枪,看一旁介绍说是赤血石熔炼铸造。死后生说过赤血石在大唐西南的成原西岭很是常见,虽然比起普通的铁要锋利得多,但终究是凡品。可搁在这儿却标出了四千文的天价,并且用大花宣纸作底装裱,鎏金黄铜底座架在本就小的阁子正中央,令我无法理解。
后来我想了想,这大概和城主府一样,做的是表面功夫。
我环顾了一圈,对上阁子里管事模样的人问道:“这儿可有箭?”
他眼皮一抬,冷哼一声道:“我这藏兵阁,何处无剑?”
我知道他误会了,解释了一句:“我说的是箭,弓箭的箭。”
他一顿,语气更加不满:“只有木羽箭!”
我心想有箭就行,随后将袋中五十文通宝全部铺开:“这可以换多少。”
他看了一眼,似乎十分惊讶,随后他转身打开一个积了灰的旧柜子,从里面摸出一筒物件:“这是一管木羽箭,你这五十文刚好。”
我没有多说,拿着箭就出了门,一路上东城的喧闹更甚。那两个揪打在一起的人已分开来决出了胜负;一位系着头巾的年轻马夫吆喝着卖马;三个似乎是从XC区来玩的宣明少女睁大了眼睛东张西望。可这些我都不甚关心。
一路上我只是粗略计了一下一管箭的数量,大概是两百支,这让我很是激动。
从北城门出去,我随便挑了个小山头望向南方,看到的还是一座座山。
然后我第二次打开了长箱,取出了那把通体庄重黑色的长弓,尝试性地使了使力,很是费劲地将它举了起来。当我右手拈起一根木箭时,那种曾经在大沙地的热血感觉迎头直上。
搭箭,扣弦。
手指触碰到弓弦的那一刻,一阵撕裂的感觉就在手指心间炸开。我的左臂开始不自觉地下沉,极力推着右肩发力。那一瞬间我的右手三指强行扣弦,登时似龙腾虎掷,一股超出我承受能力的大力撕扯着我的手指。
头皮炸裂,痛不欲生,我三指脱弦,回卷的力道飓风一般扫向我的身体,此时恰开弓一分。
那支我用黑弓射出的第一箭,眨眼间脱手而出,摩擦空气的爆裂声似要刺破苍穹。
我看到它无情地扎入对山的林中,草惊鸟散兽动,随后听到“嘭”“嘭”“嘭”三声,接着一切又回归了平静。
万籁俱寂的安宁,可这种安宁是那样的寂灭,就像一切事物回归了本源。
说不出是木箭洞穿了三棵椴树,还是三棵椴树洞穿了木箭。因为看起来那根木箭连着羽毛,全都已经化成一摊灰渣随风飘散了。
我浑身几欲散架,这才知道原来射出一箭比此前试着拉弓要惊悚得多。拉弓不过作样尝试,可这结结实实的一箭射出去,自己也要承受弓的反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我十分满意。
我想这样就足够我走到下一座城。无论是去靠近北郡中心的沧州还是更南边的洛庄都勉强可行。
我一边计算着从这里出发的种种可能,一边背上弓走下山头,朝着宣明的方向走去。这种感觉很微妙,我想起七天前第一次来到此间,宣明没能认识我。七天后我就将离开,而我要向宣明作别。
从北门进城,走向熟悉了的街道,国安局的小门依旧闭着,石阶上积了些枫叶,令我稍稍失望。可我转念想到:“陈卿颜怕是正扫着叶子吧。”
“北边秋日过得快,叶子积得越来越多,不知道我不在了,以后他那老骨头一个人能不能扫得完一条街。”
绕过城主府向西,拐进第一条街,他不在。
穿了两户民宅,转进第二条街,他不在。
路过西城集市,走上最后一条街,他不在。
我有点诧异,其实我只是想补上中午没能够道的别。
所以我还是朝着他的旧房子方向过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期待看见一个悠闲的跛脚老头,或许是坐在门下大石上看日落,或许是烧着柴自斟酒。说到底不过是我想看见他,郑重地说一声再见。
我已看见杏树的树冠了。
我已看见树下那块大石了,看到石边落了一地杏叶。
但我停了下来。
因为我看到石上直直坐着一人,寒似玄冰,一身浅灰深衣。
我感到疑惑,同时又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种预感在我看清那人的面孔后更加强烈。
他不是陈卿颜,但我认识他。
他是那国安局里的全城唯一的小宗师,他叫萧忆情。
我还在奇怪他为何在这时,他已开口了。
那声音如利剑出鞘,刺穿我身:
“宣明陈卿颜,六十三岁,未羊之时于自家遭木制羽箭射杀。”他的声音冷若冰霜。
“一箭洞心,致命伤。”
“你背上背的,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