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劼复生之时,昏暗的天幕中正下着瓢泼大雨。
他昏昏沉沉地爬坐起来,一股让人作呕的味道随即刺入鼻腔,令他顿时清醒——那是混杂了腐烂的尸体、泥土以及污秽之物的气味。雨点狠狠地打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不得不一遍遍抹拭掉眼前的雨水,才能勉强辨认出方向和自己的位置。他吃惊地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具僵硬冰冷的尸体上,那个尸体早已风干,枯槁的手直直地伸向天空,像在控诉什么。苏劼不由得心里一紧,连忙站起身来。他这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臭气熏天的山坡上,四周堆着数不清的或是腐朽或是四肢不全的尸体。电闪雷鸣之下,那些早已死去的躯体看起来更显狰狞。
一个巨大的惊雷从天边响过,死气沉沉的乱葬岗传来苏劼怒不可遏的咆哮:“赫莲!你这个混蛋!”
随后一声惨绝人寰的凄厉喊声从身后传来。苏劼回过头,白森森的闪电下,他看到不远处那个醉汉苍白而扭曲的脸——他惊恐地张大嘴巴,举起酒坛指着苏劼,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眼珠子几乎要蹦出眼眶。苏劼这才意识到自己比那些尸体好不了多少——蓬头垢面,一身泥泞,再加上他本就白皙却又毫无表情的脸,放在这样一个尸横遍野的雨夜,足以把一个活生生的汉子给吓死。
那个醉汉发出一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诈、诈、诈尸啦!见鬼啦!鬼啊啊啊啊啊!”一边崩溃地嚎啕着,一边屁滚尿流地跑远了。
若是以往,苏劼绝不会让自己狼狈至此,有着轻度洁癖的他必定以最快的速度找个地方去沐浴更衣了;但是如今,他却没有时间这么做——当他彻底冷静下来的时候,脑海中闪过无数种令人不安的可能来——赫莲虽然平日喜欢胡闹,但她不会就这么不按计划帮他解除离魂粉,却把他丢在死人堆中。这唯一的可能性便是她已经出事了!她那么个单纯又夺目的小姑娘,对人域毫无所知,毫不设防,若是真的被一群流氓恶霸缠住,会发生什么事情?!苏劼一阵心慌,甚至不敢再往下细想,他借着天边闪电的光亮辨别出神武城的方位后,拔腿便向那个方向飞奔而去。
他疾风般跑出了乱葬岗,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天放亮的时候,雨也停了,他的眼前终于出现了高耸却略显失修的城门——从那里进去就是城南的贫民窟了。他一刻也不敢歇息,星奔电迈地往昨日与赫莲摆摊的街角方向跑去。转过两条街,绕过一个拐角,一个身着石青色锦缎长衣,古烟纹夹袄的年轻公子神色慌张地迎面跑了过来,苏劼一时竟闪避不及,两人撞了个满怀。
那年轻公子往后踉跄了几步,终究还是摔倒在地上,一看便不是习武之人。他揉了揉被撞疼的额头,又望了望一身狼狈的苏劼,正想道歉,眼中却突然闪过一次惊诧。“这怎么可能?”他似乎不确定地摇了摇头,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苏劼一番,嘴角露出一丝惊喜的微笑,试探地问道:“你是……苏兄?”
苏劼正着急赫莲的下落,被人迎头撞上本就有些不耐烦,但听到那年轻公子冷不丁冒出的话,却是微微一惊。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这个年轻公子——他有着温情的双眼,弯弯的浅笑着,像是和煦的春风,可以融化一切冰雪。苏劼努力地搜索着回忆中重叠的身影,嘴里却条件反射地傲慢回应道:“叫我苏公子。”
年轻公子的眼神变得笃定起来:“苏兄,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司徒长空。”
记忆中那个模糊的浅笑渐渐清晰起来,苏劼恍然大悟:“竟然是你。”
司徒长空站起身子,轻轻拂了一下衣衫上的灰尘,问道:“苏兄,见你神色慌张,这是要去哪里?为何这幅打扮?”
苏劼懒得解释,反问道:“那你这么心急火燎地又是要去哪里?”
司徒长空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刚得到消息,桃花昨日在丽榭街附近卖身葬父,被神庙的人抓走了,我得立刻赶去神庙为她赎身。”
苏劼听到卖身葬父几个字,脑中闪过一个激灵,但是又觉得奇怪:“神庙不是祭司们呆的地方吗?他们为什么抓女孩子?”
“苏兄你有所不知,在我们这儿,平民的年轻女子是可以去神庙做圣女的。这些圣女侍奉天神,衣食无忧,但终生不得嫁人。然而……”
“然而?”苏劼追问道。
“其实她们白天在神庙里侍奉天神,夜里却会沦为庙妓,服侍神庙的祭祀。”
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苏劼也是第一次听闻,他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起来,连忙道:“事不宜迟!走,我和你一起去!”
“你?跟我一起?”司徒长空一头雾水中。
“是的,赫莲可能也被抓进了那里。”
谁也不曾料到这十年大旱过去,神武城郊还存有一片青翠的竹林,而竹林深处竟有这样一座别具一格的竹楼。
这座竹楼从外看分为上下两层。下层约有两人高,四无遮拦,是家禽们憩息的好去处;上层有一方小小的露台和几间屋子。人字型的屋檐上铺满了厚厚的茅草,由于屋檐的倾斜度较大,几乎把上层掩盖了一大半。一张茶几,一张木桌,几块地席,是大厅全部的家具。尽管十分简陋,不过竹林的尽头便是山崖,站在二层露台上眺望远方,视野倒还不错。
司徒长空在后屋的厨房里忙活着,苏劼也已冲洗完毕,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楼下传来一阵鸡飞狗叫的声响,他走到露台上寻声望去,正看到赫莲从竹楼下层噌地跳出来,操起扫帚一边喊着“坏蛋们哪里跑”,一边追着那群受惊的可怜母鸡满院子奔,逗得在一旁喂狗的姬小桃笑个不停。苏劼本以为经过这次被绑事件后的赫莲会因为受到惊吓而老实些,没想到她压根没往心里去,他不得不摇着头无奈地苦笑:这小妮子还真是心大,倒是苦了他一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为她心惊胆战不说,还弄得形象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