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曦炽署,夕阳傍照。
凄凉的余晖染红了云霞,染红了江山,自然也染红了南曦山下的那间草堂。
草堂名曰落阳,取意残阳落幕,兼有虎落平阳之意。
萧唯吾就这么静静的站在长满苔痕的木窗前,抬眼望着夕阳在层层云霞里徐徐下沉,原本清澈的眸子里渐渐多了些这个年纪所不应该有的落寞和沧桑,清瘦的脸上棱角分明,但却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白,在夕阳余晖的斜斜映照之下,远远看去,颇有一股凄切迷离之感。
自从武道巅峰沦落以后,这么静静的看夕阳,便是他每天傍晚必做的事情。
“人生如梦,世事沧桑,从巅峰到低谷,谁又能一路高歌?便如这天,虽有中天日,也有夕阳时。”
蓦然回首起往昔的巅峰岁月,萧唯吾不由得黯然神伤,虽然出身大乾皇族,却因父罪被贬为谪,不能承袭国姓,只能随母姓萧。大乾皇族等级森严,皇族嫡子至高无上,皇族庶子相对卑微,而皇族谪子则毫无地位,终生侍奉嫡系,不受分封,不参朝政,更不掌实权,虽然也养在谪园衣食无忧,但却毫无自由,更无尊严可言。
因为没有自由,才向往自由,因为没有尊严,才渴望尊严。
所以他从小就立志改变,不为纵横天下青史留名,只为拥有自由和尊严。
三岁始学字,六岁窥武典,自此三年精修,九岁进入元武境,于武学一途展现出惊人天赋。
十岁入武冢,经两年苦修,十二晋级精武境,而后仗剑江湖与世间天才少年争锋,一年九战九捷,位列武林潜龙榜头名。十三武典大成,自创独尊一指,并以此挑战天下成名高手,战刀尊,挑剑帝,破拳皇,斗武圣,历经两年征战厮杀,终于十五岁步入玄武境,而后忘记所学,化身苦行僧走遍万里山河,观百兽身姿,看自然五霞,一朝顿悟窥破真武境。
十六苦行归来,又于中秋月圆之夜与剑神西门吹寒决战西城之巅,谱写武林神话。
大乾王朝尚武崇佛,对于武林神话,天下莫不敬仰,更有十万武林同道联名请愿,愿意奉他为当世武林至尊,此事震惊大乾皇族,迫于十万武林人士的重压而不得不对谪子出身的他破例分封,封号唯吾独尊侯,领地万户,并在万年古都的帝京城里为他开府建衙,且由天子御笔敕名为镇国独尊侯府。
然而就在那个封侯之夜里,本应该是对酒当歌的黄道吉日,指点江山的良辰美刻,孰料唯吾独尊侯却被一位强横无匹的神秘老人种下焚血古咒,致使气血亏损,精元尽耗,短短一夜之间便从武学巅峰沦落至低谷。
十六岁,正是风华正茂的金色年纪,挥斥方遒的璀璨年华。
然而唯吾独尊侯,却只能黯然隐退,坐等枯死,倾覆少华。
曾经的无上荣耀,都如落花流水,一去不返,往昔的峥嵘岁月,亦成过眼云烟,难再回首。
雍皇二十五年春,他黯然离京,孤身南下,在这偏僻的南曦山下结庐归隐。而每逢黑暗降临,焚血古咒便会纷至沓来,焚血化魂,痛不欲生。所以萧唯吾有些害怕黑暗,这倒不是因为黑暗有多可怕,而是因为黑暗降临之后焚血古咒发作所带来的那种无助和绝望才最可怕,就像是木桩里的蛀虫,会把人蛀空,让人变得颓然,让人变得消靡。
人可以死去,只是不能行尸走肉般的活着。
这是他的初心,念念不忘。
不知不觉,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夜色降临,焚血古咒再次如约而至。
顷刻间仿佛有一团炽烈的焰火,被黑暗点燃,然后在萧唯吾体内迸发,似要把他的血液煮沸蒸干,把他的灵魂焚烧殆烬。那种痛苦是撕心裂肺的,让人几欲癫狂,仿佛身处无间地狱,正在被挫骨扬灰!
萧唯吾赶紧关了窗,强忍着痛楚蹒跚地坐到木桌前,点亮了那盏老油灯。老油灯的火苗摇摇晃晃,惨淡的照亮了草堂,同时也照亮了草堂里的千卷国经。他颤颤地拿起一卷摊开,借着幽暗的灯火依稀可见上面写道:
“慧者须臾顷,亲近于智人,能速解达摩,如第三者尝汤。”
“愚人不觉知,与自仇敌行,造作诸恶业,必受定众苦果。”
他咬牙念出声来,但是焚血化魂之痛使他的声音颤抖的厉害,以致于有些字音都咬的格外扭曲。
自从在南曦结庐归隐以来,每逢焚血古咒降临,萧唯吾都会点一盏灯,捧一卷经,然后彻夜诵经以超脱自身苦痛,但让人无奈的是,每次都痛上加痛,似乎这普渡众生的佛,并不怎么渡他。但他仍然坚持夜夜诵经,因为不想被孤独和绝望蛀空,所以念佛诵经便成了这个濒死的武林至尊最后的精神寄托。
“你……你怎么还不明白,所谓的佛渡众生……只是一句假言!”
突然一道声音响起,断断续续,沉缓之中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苍凉悲戚。
这声音又似乎可以穿透灵魂,让人不由得在这仲夏之夜里打上几个哆嗦!
这声音出现的同时,一个英俊到极点的黑衣男子凭空出现在草堂里,漆黑的长发,漆黑的眸子,漆黑的袍子,漆黑的鞋子,甚至连背后的那一把镰刀都是漆黑的,整个人就仿佛是黑夜的化身,就这么凭空出现在草堂里,静静的坐在萧唯吾对面,然后一如既往地把一张黄皮古卷轻轻推到了萧唯吾面前。
灯火辉映里,只见那张黄皮古卷上镌刻着三个太古时期的古字:“诛天契。”
那黑衣男子静静的看着对面那个被痛苦淹没的少年,嘴角忽然生出一抹似有还无的邪魅诡笑。
“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血祭这份诛天契,就可以拔除体内的太古邪术,不仅可以继续活下去,还可以得到五卷当年令整个太古大地都心惊胆寒的诛天诀,然后就可以去找那个给你下咒的人报仇雪恨!”
“可你要的是命灯!”
萧唯吾因为痛苦而变得面目狰狞,连带着话音都在剧烈的颤抖。
今晚体内的焚血古咒似乎比以往来的都要强烈,他现在甚至可以听到体内血液被焚烧的滋滋声,以及魂魄被炙烤的那种炸裂的声音,他强忍着焚血化魂的痛楚,颤颤地抬起头,看向了对面的黑衣男子。
那黑衣男子依然邪魅的笑着,像雾,像雨,又像风,让人捉摸不透。
自从南曦归隐以来,每逢焚血古咒降临,这位邪魅如斯的黑衣男子便会手持一张名曰太古诛天契的黄皮古卷出现在落阳草堂里,坐在萧唯吾对面,并声称只要血祭了这份诛天契,非但可以除去古咒,还可以得到五卷诛天诀,而作为交换,萧唯吾则要把自己的命灯交给这位邪魅的黑衣男子。
他虽然不懂仙道玄学,却也多少听说过一些三魂命理。
相传世人皆有三魂,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
这其中天地二魂常在外,沟通天地,唯有命魂不离身,凝聚命灯,灯灭则人亡。命灯不可强取,除非其人心甘情愿,否则强取必灭,其人必亡。纵然有人心甘情愿献出命灯,也须得有特殊的取灯法门,不然命灯亦灭,其人亦亡。但这种特殊的取灯法门太过邪恶,早在太古之初便被诸神毁灭,所以取人命灯一直都是个传说而已,没有人会,更没有人见过。倘若真的成功取了别人的命灯,便可以掌控别人的生死,顺心时可以将灯留着,不顺心时便可以将灯覆灭,如此便可以操控灯主,甚至杀人于千里之外。
所以萧唯吾一直在犹豫,尽管渴望活下去,但在他眼里,自由和尊严高于一切。
“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想要得到,就要有等价的失去,我给你命,你给我灯,这很公平。”
“灯若给了你,命还有自由吗?”
“命都没有了,还需要自由吗?”
这话语锋利如刀,直剖心底,让萧唯吾本就因为痛苦而颤抖的身体更加颤抖,连带着桌子都跟着摇晃起来。今晚的焚血古咒来的格外强烈,他甚至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崩碎,此为陨落之兆。
命都没有了,还需要自由吗?
这句话就彷如重锤,在他心底撞击出最为剧烈的叩问之音。
然而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突然凄惨的笑了笑,只是这个笑容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下,显得异常可怖。
“不是今晚的太古邪术太强烈,而是你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你自己可以清楚的感觉到吧!”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世间本无我,却又处处是我,我是谁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让你活下去。虽然你是大乾王朝的武林至尊,名动天下的唯吾独尊侯,但是在仙道面前,在神道面前,在天道面前,你渺小的就如同蝼蚁,而我可以让你变得强大,成为这天地间最独一无二的存在。最重要的是,我还会给你想要的自由!”
“我凭什么信你?”
“凭你别无选择,你之前或许还有时间犹豫,但是今晚不行,因为你活不到明天!”
这锋利如刀的话语已经剖到灵魂,萧唯吾看着幽幽灯火,没有再说话,因为痛苦而狰狞的脸在此刻变得异常深沉,隐藏着求生与自由之间的博弈,他不觉得低下了眼睑,那卷摊开的国经便再次映入眼帘:
慧者须臾顷,亲近于智人,能速解达摩,如第三者尝汤。
愚人不觉知,与自仇敌行,造作诸恶业,必受定众苦果。
这短短两行字,此刻却如烧红的锥子,字字锥心,带来的痛楚竟比那焚血化魂之痛还要难以承受。
“我苦心孤诣追求武道,所求者不过是自由和尊严而已,虽然败尽天下英雄,但却从未伤人性命,自问问心无愧,又何曾造作恶业,既无恶业,又为何让我饱受这般苦果,如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夜夜在黑暗和绝望中挣扎,可是除了黑暗和绝望,竟是无路可走。”
“我堂堂武林至尊,堂堂唯吾独尊侯,怎么就成了如今这幅模样,悲惨如猪,落寞如狗。”
“人言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可如果真的有神明,如果天真的在看,那这举头三尺有神明的世道为何会如此的不公,总是让邪恶伪善的人得到庇佑和眷顾,却让真正善良的人受到磨难和伤害。我最初的愿望不过是为了拥有自由和尊严,活得像一个真正的人而已,难道这也有错吗?”
“素闻壮士不死则已,死即举大名耳!”
“既然最初的愿望无法实现,那便逆了这天,从此不拜诸仙,不参神佛,多了自由,少了枷锁。”
一念至此,悲戚如斯。
萧唯吾强忍着焚血化魂之痛咬破手指,在那古老而又邪魅的太古诛天契上狠狠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