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足踩在城中主道的青石板砖上,那冰凉似乎要从脚尖一直蹿上心头,让人不自觉开始怀念家乡温暖、散发着青草香的土地。中原的城镇正如寨里老人描述的那样,有许多美味的食物、有漂亮的衣服首饰、有精致的楼阁——无不令人神往,吸引了一批又一批年轻的苗族儿女,一义无反顾地投入这个江湖。
但是罗白露不喜欢这个地方。非常不喜欢。比之所谓的美食、珠宝、楼阁,她看到更多的,却是人与人之间为了夺取权势和金钱引发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至少,来到中原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人心可以这样复杂、这样可怖、这样难测。
罗白露双眼一直紧紧盯着走在她身前的罗谷雨那挺得笔直的脊梁,就像害怕这个人会在这纷乱的江湖中走失那般,紧紧盯着。她的笑容看去似乎天真纯良,然而凝神分辨,就能看出其中的冰凉冷淡。
而原本应该有所察觉的罗谷雨,半点都没有留意。因为打从进城那刻开始,他就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心里很明白,现在的罗谷雨和一年前离开苗寨的罗谷雨,早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他们兄妹之间十九年恍若一体的命运,也远去不再。
仔细想想,这一切的开始,源于蓝斓。那个一直以他们大姐自称,偷偷喜欢罗谷雨的女子。如果不是蓝斓,罗谷雨就不会离开苗寨。不离开苗寨,就不会认识唐申。不认识唐申,就不会喜欢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就不会对中原的江湖有所留恋,就不会改变。
她挖空心思,好不容易给蓝斓编织了一个美好的中原江湖梦,想着蓝斓只要去了中原,看到更多的人,就不会再喜欢罗谷雨,也不会再有无关紧要的人分去罗谷雨对她的注意力。蓝斓果然被她描述的中原吸引了,离开苗寨,一走就是三年,除了一个月一封的来信,没有其他联系。她如愿以偿地得到罗谷雨全部的关心。却没想蓝斓一日竟客死他乡,而罗谷雨得知后,暗地里向教主请求离开苗寨历练,实则为寻找害死蓝斓的凶手。
那时正逢她闭关,对这些一无所知。半个月后出关,方知罗谷雨已经征得教主同意离开。连等她半个月说一声告别,都不愿。
从头到尾都是她的一厢情愿。一厢情愿地认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她都能安稳地躲在罗谷雨身后,让他为她挡去所有风霜雨露。一厢情愿地认为,罗谷雨只能和她在一起,他们只有彼此,其他的人,通通都是阻碍。
她嘴里嚷着唐申天性凉薄心狠手辣各处不好,说除了唐申,罗谷雨喜欢谁她都可以接受,全部都是自私的谎言。罗谷雨不可能不知道。就像当初她怂恿蓝斓离开苗寨的时候,罗谷雨明明听到了,也没有阻止她或者蓝斓,因为她是他一直宠着的妹妹。
她没有料到的是,唐申和蓝斓不一样。以往无论她明里暗里怎样针对蓝斓,罗谷雨只会笑她孩子脾性。如今她不过试探地说上两句,就被严厉地警告。
罗白露停下脚步,双拳攥成拳,片刻松开,快步小跑到罗谷雨身边,挽住他手臂扯住他,笑道:“阿哥你往哪里走嗦?酒肆都要走过啰!眉姐姐可不在客栈哎。”
罗谷雨嗯了声,顺着罗白露的力道停住,目光在人群中来来去去地扫,明显心不在焉:“嗯?她在哪个地头?”
“在酒肆哩。”罗白露不得不重复一遍,伸手在罗谷雨面前晃了晃,“阿哥你在瞧根酿嘛?”
“刚才那下好像瞧到夏吉的人。我也不很确定,人太多叻。我有个想法……等汇合再细细说说。”罗谷雨收回观察人群的目光,扭头就看见身旁两米外挂着“十里酒肆”匾额的酒家,“是这里?”
“是哩。”
罗白露拉着自家阿哥走进酒肆,迎面而来的店小二先被罗谷雨肩上白蟒吓的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显然是认出了罗白露,撑着有些发白的笑脸道:“姑娘可回来了,早晨和你同行的几位已经等了好些时候。”
“是叻。小二哥给我来几弄包子一些小菜上楼,我阿哥还么吃早饭。”罗白露说完就拉着罗谷雨蹬蹬蹬跑上二楼,也不管酒肆里的人对他们投以怎样惊异打量的目光。
“好嘞,来几笼包子!”店小二应了声,冲另外几位跑堂的使了个眼色,转身掀开门帘走入后堂。
门帘落下的瞬间,就像隔绝了两个世界。大片大片橘粉的寿客栽种在白陶花盆里,后堂偏西南的方位还有一座不大的凉亭,看上去简直不是一个酒肆该有的后堂,反倒像大户人家的庭院。
凉亭里,圆桌旁面对面坐着一男一女两人。女子约摸二十来岁,着一身杏黄色罗裙,半倚在圆桌上,素手挽着酒壶朝男子轻笑低语。她一头乌发以一枚暖色玉簪绾作随云髻,脸上带着浅浅笑意,梨涡若隐若现。男子瞧着还是个少年,堪堪及肩的短发灰黑,双眼盯着桌面,似乎上面开出了神奇的花。但是他放在桌下无意识摩挲膝上衣服的手,明显暴露出他的紧张。
店小二快步朝凉亭快步走去,在亭外五步停住,抱拳道:“掌柜的,那离开的苗女回来了,还带回另一个苗人,看上去很不好惹。哦,他们还要了几笼包子。”
“我知道了。他们要什么,就给他们送去。”女子轻笑一声,支起身子,冲店小二摆摆手,让他该干嘛干嘛去,然后对少年说,“他们来了,你等的消息也有了,可安心了?”
“安、安心了……柳姑娘,谢谢你……”少年点着头,眼睛一味地瞅着桌,半点不敢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