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记事起,金乌就极怕他太公。他爹金昊是个软性子,边军里的小白脸,虽有经天纬地之才,却绝无半点鹰扬虎视之姿,只爱读兵法、排阵列,连刀枪都不爱碰一下,至于其如何神武威扬的市井轶事,不过是闲谈杜撰。
当他爹还在嘉定时,太公时常拿碗口粗的大棒追着撵他爹,痛斥其无能窝囊;可当金昊去了西北抑或是薛城后,金乌就成了他那可怖太公痛打的对象,无非是练武分神、坐立不端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天长日久,他对金震怕得紧,单是被扫上一眼都心惊肉跳,喘不过气来。
现在自然也不例外。
现在他已不是金乌,是血债累累的黑衣罗刹,可不论年岁如梭,日月如流,金震于他而言依然如横暴恶鬼般,让他如梦也不得安生。
金五呆呆地望着沐浴在月色中的老乞丐,忽而像戒备的猫儿般蹿起来撒腿就逃。谁知金震对他的心性举动了如指掌,咧嘴一笑,将手里竹笛一抛,正中他颈后!罗刹鬼懵了片刻,瞬息之间老乞儿两掌伸出,一把扣住他头颈,硬生生扭了半个弧,另一掌拢聚,攥成拳状。
拳头裹着烈风,在即将砸到他肚腹时停了下来。金震对着他毛骨悚然地嘿嘿笑道:
“对,你现在有内伤,伤好了再揍不迟。”
金五打了个寒战,下意识道,“爷……”
金震勃然变色,一掌呼到他面上,“你还有脸喊我阿爷?”罗刹鬼连躲都不敢躲,硬挨了这掌,颊边顿时青肿了一片。老头儿一边打一边叫嚷,“六年了!六年!瞧你做了甚么好事?成了候天楼刺客?黑衣罗刹?”
虽说还未尽数想起,但金五已依稀记起此处正是他老家。他在梦里见过,海棠花如潮如雪,纷纷扬扬,四时如春,是他魂牵梦萦的归所。
只可惜他家的宅子不仅早已凋敝破败,里头还住着个疯狗一般的老爷子。六年前他早已吃够了金震的毒打,没想到他太公愈老弥坚,六年后抽他嘴巴子的力道未减半分。
在他记忆中,太公不苟言笑,平静时似怒目金刚,动气时如索命阎王,又极好面子,矜持不苟,若是容颜衣饰有半点怠慢,一定会被撵着打骂。金乌的身体里淌着一半蒙兀儿的血,天生异相,那毛躁脑袋不知挨揪打过几回。
金五被打得够呛,不禁脱口骂道:“你呢?六年了!瞧瞧你成了啥寒碜模样?驴粪糊面,穷途落魄!”
若在往时,他在金震面前是大气不敢出一口的,只因他觉得自己生来便是个亏欠。可现下他已自轻自贱地过了六年,甚么礼法人情皆抛在脑后。只是金五未曾想过曾经鲜衣良马的镇国将军竟落魄至此,只得在潦倒?憏间讨几块霉面皮充饥。
老头怒目而视:“我就是讨饭吃,也比你这万恶不赦的竖子好上千百倍!作乞儿哪里伤天害理?倒瞧瞧你,罪不容诛、罄竹难书!”他指着破了半边漆门道,“先前看你忘了大半,我才留着你,现在看来真是半点悔过之意也无,缺心少肝,不过是脏了门楣!滚罢!”
兴许是骂得狠了,金震喉咙里发出震天的嗬嗬响,如猛雷的几声咳嗽后,他将一口浓痰呸在地上。
这些字眼尖锥儿似的扎在金五心里。
“滚?”金五骂道,“我早想滚了!”
他太公怒冲冲,他也气鼓鼓。伤未愈就被左不正支来使去,也不知那女魔头心里打的甚么算盘,竟将他丢回老家嘉定,一连串的奇诡之事已令他心力交瘁,怨气连天。
嘉定一直是他日思夜梦的归所,他向来以为只要回来了,心头的惨澹愁云就能散去几分。但实际上非但不散,还令人愁上加愁。
可还没回身走几步,金震从麻衫里取出两张黄纸,狠狠甩到他背上,吼道:“回来!”
这来来回回的,实在反复无常,连金五都被整得懵里懵懂。
那是武盟张贴的江湖令。一张黑衣罗刹,一张他幼时容貌,寻的都是他。金震怒道,“蠢崽子,听不懂要你真滚还是假滚么!这破烂玩意儿在街上贴了一溜,要被武盟逮着,还不把你洗净了去皮,捣成酱泥?”说罢又咳了几声。
“区区武盟……”金五别过脸。
“就是这‘区区’二字害你不浅!你以为武盟只有武无功一人么?只有武家么?你对上的不是武盟,而是整个江湖,整个天下。”金震简直恨铁不成钢,“王八羔子,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我看你越吃越蠢。不仅蠢,还坏透了底。”
老头胸膛猛烈起伏,大咳几声,旋即问道。“你想起多少了?”
金五懵然地望着他:“什么?”
“过去的事。连自个儿家都找不着,看来忘性大得很。”金震对着明月长吁一口气,“除却性命之外,人最重要的便是‘记得’,要是连自己活过的事儿都不记得,那不过行尸走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