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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同舟)喜无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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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水酒肆里来了个奇怪的男人。

他戴着顶破席帽,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只看得见布满胡茬的下巴与蓬乱的发。藤篾斗篷下是一袭黑衣,腰里用红布缠着根大木锛,钝刃上邋遢地卷着木皮。那红布是撕破的女人的肚兜,孔雀的金翠尾在污渍里闪亮。

他的腰里还缠着副食花鬼面具,堂倌初时想阻拦,见了那鬼面后吓得魂飞天外,遂不敢再理会。

男人在酒肆里待了三日,第一日在板凳上跷二郎腿,一坛接着一坛地把酒往面上浇,与流莺们调笑说荤话,将陶罐瓷碗往地上掷。第二日躺在桌上,睡在残羹里胡言乱语,席帽盖着脸唱些小曲儿。第三日他不动了,像一具死尸。

没有人敢去看他。一是怕,怕这候天楼的恶鬼。二是脏,这男人吃饱喝足,竟懒得如死猪般一动不动,屎尿都泄在裤裆里,混着身上的泥汗味儿散发出恶臭。伙计不敢撵他,来客连门槛也不敢踏进,于是酒肆里空荡,只余他一人酣然大睡。

到第四日时,有一人来了。

旁人对这候天楼的杀人鬼避之唯恐不及,可那人却不怕。非但不怕,那人还拉过一条长凳,坐在了男人身边。

来人开口就道:“我想听你的故事。”

男人睁眼,眼前坐着个青布襕衫的书生,生得文文弱弱,面如笺素,手若细筷,似是连提笔的力气也没有。

男人开口,声音仿佛酒缸子里浸过,沙沙哑哑:“…老子没故事。有也与你这酸儒无关。”

书生道:“我在西京街上寻了十七个人,他们给我讲了二十七件故事。每个人都有故事,而且不止一个。你不是没有,而是不愿说与我听。”

男人道:“你应该知道老子是候天楼的人。”

书生说:“不错,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因为候天楼的刺客总会有着悲惨的故事,手上沾血的人的故事,总来得比常人精彩。”

男人笑了,嘴角在阴影里咧开。“求人之前,总需自报家门。”

书生郑重道:“彭门万事通。”

“真是自大,敢称万事通达?”男人不屑地哼了一声,吊儿郎当地将手垫在脑后。

“非也,”书生道,“小的姓万,名事通。这是爹娘赐的名姓。不过倒也称得上事事通达。阁下可听过‘江湖榜’?”

“你糊弄老子呢,在江湖上混的人,谁不知江湖榜?”男人用木屑剔着牙缝里的菜渣,没好气道,“老子是挤破头都没混好,不过看一群鸡鹅成日打来斗去的争榜,倒也解闷。你要说啥玩意儿?”

万事通说:“此榜正是我创,由我所写。”

男人往身上捉虱子的手停住了。他缓缓抬眼望向面前这文弱书生,嘴角愈发上扬,露出一口森然白牙。

“我认得你了。”他打量着书生,阴阳怪气道,“号称‘天下大小事皆知,善恶人皆识’的万先生。凭一张嘴皮子就能翻云覆雨,搬弄是非,确实是位贵人。”

万事通:“我不说假话,只搬是,不弄非。万某也并非贵人,平日不过是将江湖轶闻写来换几个钱,尚是清贫之身。”

男人喃喃道:“但谁都会信你的话,你一支笔抵得上千百杆枪,你一言胜似万雷奔腾。”

他看着万事通。这书生两眼黑亮,说话时只动口,面上其余皆木然似雕物。坐如铜钟,风闲云淡。

男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口中啧啧作响,忽而问道:“你不累么?”

万事通纹丝不动,眼里却现出一丝迷茫,良久方问:“累?”

“成日板着个脸,像是假人儿一般。老子看得都嫌累。”男人伸出粗糙的手指往脸上一挂,撇出个难看的笑来。“笑一笑,我有个信条,开心时笑,难过时也不许哭。我就是这么教我家那小崽子的,他要是不笑,老子就给他一拳,他越哭,我就打得愈狠。有时心里忧愁,只要一笑,啥事都轻轻松松。”

万事通眨了眨眼。“万某若是笑了,旁人不免觉得轻浮,便会有辱万事通之名。”他垂下眼,小声道,“万某最重名声,不论是旁人,还是自己。”

“是吗,无聊。”男人泄气了般翻了个身。

“听阁下方才所言,似是已有家室?”

男人懒洋洋道,“说有算是有,没有也算得没有。十年见不到老婆一面。身边还有个吃闲饭的崽儿,蠢笨如猪,脾气又拧,早几年抛了爹落跑了。”

他的手在身边摸酒,却摸了个空坛子。于是男人扫兴地丢开,道。“想来真的奇怪,你说一个大男人没了老婆,把屎把尿的带个戆头,拖着他走在路上都觉得奇怪。兄弟问我你哪来的孩子,我说他娘的,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难不成还是从屁/眼里蹦出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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