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正遇见严公子从角门出来。
宋老狗下了马,拉住他的衣袖说道:“严公子留步。”
严公子看他的眼神一愣,似是没认出这人是谁。
宋老狗今日被雪兰勒令穿了一身欢喜绣的百花纹雪白锦袍,在千秋巷的灰墙映衬下显得清新明亮,与初见那日阴森城府姿态全不相同。
严公子仍是伤病未愈,稍一愣才认出眼前之人,连忙施礼。宋老狗连忙还礼,又将那封书信递交给他。
一见那信封,严公子呆楞楞的,仿佛全身血液一下便凝住了。
他双腿瞬时失了力,瘫坐在地,长哭不止。他哭的如枕山之死一般热烈而克制,目光始终落在那信封上的印痕上,口中念念有词“碧玉缘何落水中……碧玉……”
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突然猛地前冲,一头撞向门前的石狮。一时间血流如注,门前小厮急忙冲上前来,七手八脚将面色如铁的严公子抬进府内。
小厮们的叫喊扰醒了附近尚在睡梦中的百姓,引来一片添油加醋的窃窃私语。管家闻声露了面,高声呵斥哄散了闲人,连带着将宋老狗连人带马的轰走。
宋老狗十分识时务,见势头不对翻身上了马,还未坐稳。赤子马便来了脾气,他脾气向来不佳,如今见十来个人手持斧棒目露凶光,前蹄一抬,发出刺耳的嘶鸣,撒腿溜了,直跑出千秋巷老远才停下。
宋老狗摸了摸赤子的鬃毛,信口开河笑道:“不错不错,你真是应了那句‘跑得比孙子还快’,不如以后改叫你‘孙子’吧。”
赤子打个响鼻,听起来像说了句脏话。
宋老狗又笑,眼前却浮现出严公子的脸。那张脸满是鲜血,面如死灰,宋老狗看着那张脸,怎么也说不出那句他总是用来安慰自己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他叹了口气,骑上赤子往花都北城门的方向奔去。
时值早朝,花都王城传来嗡嗡钟声。长相安骑着一匹白马,立在城门内的花帐稍作休整。
宋老狗远远见了,又觉得长相安在马背上的身姿挺拔如松柏,和往日的孱弱大不相同。
此时不过破晓,街市上还是冷冷清清,他们来不及和任何人告别,只得快马加鞭的离了花都。
骑了大半日的马,长相安的娇弱又渐渐浮现出来,斑游只得雇了车,稍稍减缓了前进的速度。
宋老狗陪同长相安坐在马车上,闲来无事,便顺手拆了那封严公子并未接去的信。
信上只有简单的八个字:淮公弃舟,江生千粟。
又是这种难解其意的句子。
宋老狗也看不明白,微微皱了眉,心下自然不以为然,见长相安随着他的目光看着那张纸,便随手将信纸递给长相安,长相安疑惑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接了下来。
没想到,代王也有全然不顾“非礼勿视”的时候。
宋老狗忽然打了个哈欠,困倦难忍,靠在角落里睡去。待在醒来时,长相安浅笑,递给了他一本书页,本子很薄,不过三四十页。
他翻开来看,只见每页画着一幅小图,笔触古朴淡雅,读来像是一个故事,引人入胜。
宋老狗哑然失笑,见长相安目光中颇为得意,却还是耐着性子看了去下。
宋老狗细细读完,才反应过来:相安似是将他不识字一事信以为真,所以特地将那八个字的背后故事画成了连环画。
他挑眉看向长相安,只迎上对方一个“还看得懂么”的眼神,他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吞了吞口水,点了点头。
长相安的画将故事讲得清晰明白,也让宋老狗想起了这两个来自如意朝的掌故。
大吉年间,淮水河岸有位渔夫,他的夫人美艳绝伦,因此被当朝丞相觊觎,成了丞相的小妾。渔夫发奋读书,一朝入世,最终官至宰相。
更早一些的初元年间,京城有位名叫江生的少年,与恋人约定,待他家地中长出千钟粟,便与对方成亲。十年过去,江生富甲一方,却才得知恋人早已病故,由此家破人亡。
宋老狗读完,只觉得文人真是麻烦。不过是些宽心劝慰的话,却非要写成这么文绉绉又古怪的八个字。
可是严公子却连枕山最后写给他的短短八个字也没去看。
他兑现了他当初的承诺,不负她,却也还是做不到她的嘱托。
前尘尽忘,破浪沧海。
长相安或是见他神情凝重,便拉了拉他的袖子,递给他一杯温热的清茶。
宋老狗抿了一口,细细看着长相安,看了许久,仍是无法安心。
怀疑一旦开始,便很难停下。
他仍没有任何理由,说服自己长相安绝对不会牵连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