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明怕是这辈子也没圆过这么难圆的谎,只好说道:“绮王一门……只有亲眷六十四口死于此地。不过,绮王之罪证据确凿,按太平国律例当……”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灭门。”
宋老狗这才笑了。
自从在边境听人编排绮王受王上冤枉而死,宋老狗还以为那那只是市井牢骚,多半不会是真。而后他遇见了“一心向死”的枕山,她虽是绮王遗女,但多年不在父王身边,并不知晓背后缘由,只是凭本心下了定论。
但这几日,见了万延才等人的敷衍了事和庸明萧鹬的反复无常,宋老狗终于有了十足的把握:这件事背后绝不简单。
不过,宋老狗也不是什么咄咄逼人之辈,又笑着对萧鹬说:“如今事发已有三四月,这寺内仍是当日原状,真是辛苦了各位大人。可见,欢喜国待太平国以诚以真,毫无欺瞒。”
萧鹬也知道宋老狗不过是嘴上客套,但他身后的庸明却十分受用,揣着纸笺说道:“哪里哪里。”
“却不知道,这殿内的石像被大人收到了何处?”
宋老狗微微挑了挑眉毛,看着张嘴愣住的庸明。
见谁也不搭话,宋老狗只好继续说道:“这屋子里四壁沾着血液,只有石像背后一尘不染,想必是各位大人怕冲撞了月神,收起来了?”
“对对。”庸明下意识地点头,让萧鹬有些抬不起脸。
“那石像现在何处?”万延才听出了话里的意思,继续问道。
萧鹬扑通跪下,告了罪:“为安地下亡魂,石像已随着神女升天了。”
宋老狗突然笑了,他觉得欢喜国真是这四海之内最有意思的国家——不论什么事,神明是遮羞布,女孩是替罪羊。
真是一片诚心诚意的敬神之心。
旁边一个小吏突然来报:“禀大人:屋内一共脚印一百零五组……”他浑然低下头,好像不愿说话,在万延才友善的凝视下,才说:“其中一百组,都……和欢喜国的官靴纹路一致。”
万延才嫌事情不大地挑起眉毛,罗庆也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别有用心的看了宋老狗一眼。
萧鹬这下冷汗直流,立马拿出了官威,冲门外大声呵斥道:“绮王之死相关之事是谁勘察的!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在上国面前败坏我国门风!真是岂有此理!”
庸明立即跪下告了罪,命人再去查个水落石出,便急不可耐地想要逃回花都城内,就好像这荒山野岭会突然跑出一只豺狼虎豹吃掉他的心肺。
万延才和罗庆抖足了威风,便也欲走。宋老狗说此处景色不错,要和代王四处转转。众人各个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有庸明十分好心地提出要派官兵护送他。话还没说利索,就被斑游的冷眼劝退了,再也不敢造次,下令命看守破庙的官兵不得阻扰宋老狗,才在万延才、罗庆的陪伴下,惶恐不安地回了花都。
看着他们远去,宋老狗突然叹了一口气,他画蛇添足地给万延才和罗庆加了敲诈庸明的筹码,于绮王一案却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明日,他怕是又能看见一篇四人编圆了的文书。
长相安站在他身边,宋老狗刻意地没去看他,只见那人又拿出花笺,写了八个生僻异常、牛鬼蛇神的怪字给他。
宋老狗忍不住看了对方一眼。他没见过几个文人,长相安已经成了他心里的第一“文豪”。他总能拿出一些不知道那部经典里犄角旮旯的词儿,把人人都知道的事情说得云里雾里。
“你说,我可是做错了?”宋老狗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我是不是不应该放任枕山死去,也不应该这样查这个案子?”
他毕竟只是个少年,见事与愿违,免不了伤心难过。但他的心上蒙着厚厚的猪油,任是难过到了心尖上,别人也只觉得他嬉皮笑脸,不当回事。
长相安却义正言辞地摇了摇头,他没再写字,只是若有似无的动了动嘴唇。
仿佛在说:“君未曾有错。”
他合上嘴巴,向远处的叠山崇陵望去,缓缓地开合着嘴唇:“”若真有错,便是我的。”
宋老狗看得并不真切,装作看不懂唇语,又自我怀疑的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我有时候会想:若这世道本没那么坏,经我一掺和反倒更坏了呢?”
片刻后,长相安又递给他一张花笺。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君如日月,彼如斯人。虽居同世,不可混为一谈。”
宋老狗终于忍不住笑了,真不知道该说长相安谦虚还是夸张得过了头。
一个堂堂王爷,竟说他是日月。好在太平国天子并不以日月自居,不然倒有些害怕脑袋不保。
宋老狗不接花笺,也不再开口。他知道长相安看见那满屋子的血便不自在,独自一人回了庙内。守卫谨遵国王口谕,谁也不敢阻拦。
长相安在门口等了两个时辰,才看见宋老狗摇摇晃晃地喊着饿从庙里走出来。
任守卫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两三圈,也看不出他兜里正揣着一张薄薄的黄草纸。
那上面,是绮王雍景的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