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将死之人,无以为继的临终之言。
就连看似单纯绝不会说谎的艾祝也是一样。——她早就知道枕山必死的事实,只是她不愿意相信,她用谎言包裹自己,希望能获得一个能扭转现实的奇迹。
她的天真善良,成了她必须撒谎的原因。
她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残酷。她只好撒谎,用话语扭转她所理解的现实。
但,现实总是无法遵循幻想的轨迹。
希望一切结束后的艾祝,不要和他一样,选择一条最糟糕的路。
祭祀在礼部官员的钟鼓歌声宣告结束。
天慢慢的亮了起来,月亮全程都没有从云层里露过面,也不知道欢喜国的这套复杂仪式的虔诚,月神究竟有没有看见。
宋老狗再也没有看见高澜人的身影,他把长相安送回子归客馆休息,长相安吹了一夜冷风,咳嗽的阵势又起,被宋老狗严词谢绝了再次出门的要求。
宋老狗越来越难把长相安放在官老爷之类的尊敬地位上,自从离开了萤岛,离开了斑游的势力范围,长相安就再也没有了身为王爷的自觉。
万事他做主,事事不操心,根本没有斑游当差时候,动不动就一通比划、耳提面命的意思。
来花都也一点都不像来访查实情的,心态更像来游山玩水吃美食的,但碍于身体不适、吹风就倒,现在只得在客馆当睡客,彻彻底底做个诸事不管的卧床闲人。
时间长了,宋老狗自然忍不住试探性地揶揄对方,长相安不但不生气,还每次都摆出一副非常开心、下次再来的模样。
宋老狗就更说不好,对面是只吃肉不吐骨头的笑面虎,还是只蠢老虎。
反正脑门上的“王”字是锃亮的。
长相安还没睡着,艾祝就找上了门。
她显然经过了一番放肆的哭泣,眼皮肿的老高,任谁也看不出这张脸的主人曾是个动人的美人。
“宋先生,我想请你,为枕山主持下葬。”她似乎很不清醒,像是要肯定自己似的点了点头:“如果枕山在天上和我说话的话,一定希望你来。”
宋老狗很困,但还是答应了。
枕山的事,是个没人管的闲事。他虽然救不了枕山的命,但至少想引引艾祝的路。
他从前从不爱管闲事,他怕惹祸上身,更厌恶自己会跌进别人的圈套。
但,长相安似乎最爱管闲事。
迷路的小姑娘他要管,偷他东西的小偷被处死他要管,别人家传的锈刀他也要管,就连艾祝哭的难堪被人嘲笑他都不能坐视不管。
他到如今都看不穿这些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虚假表象。
他是长相安的影子和棋子,至少要有样学样地学个三分。
他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长相安安心睡。
长相安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明亮的月光光芒,送他们出了门。
“我知道的。”艾祝带着宋老狗穿过护城河向北走去,“她一直厌弃这里的肮脏。”
“这里配不上她。”
“但是,人还活着,不是总比死掉好么。”
艾祝的语气平稳如水面,眼泪如同她的悲痛倾泻而出,却没有一点声音。
宋老狗和艾祝边走边说话。艾祝给他讲了许多欢喜国的传说和旧闻,他们缓慢地一答一问,迎着朝阳向前走。
“你和枕山认识很久了吗?”
“嗯,我们同在一个教养嬷嬷的教导下学习。那时,她不过五六岁,我也差不多的年纪。她那是就跟现在一样,又美丽又聪慧,出身又尊贵,是我们女孩子眼里的英雄。枕山爱读书,我那时常从父亲给她读。我不如她聪明,搬空了父亲书架上的一整层,就被父亲发现了。父亲见了她也喜欢得要命,特别准许了我可以随着枕山进,一来二去,我们两个就这么长大了。枕山的母亲死得早,只有一个父亲陪在她身边。她小时候最爱给我讲她父亲是个大英雄的故事,我爹也说她父亲,也就是绮王非等闲之辈。谁想到,我父亲走了没两年,绮王叔父家就被灭了门。当时我便一直祈祷,祈祷月神留枕山一条生路,我愿终生吃素,再不婚嫁。”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后来我听说,灭门时枕山正在王宫里陪伴太后。枕山是太后的孙女,一向最受太后的宠爱,有老人家庇护……定然不会错的。”
“可还是……”
她用尽全力克制,使得这个故事不那么跌宕离奇。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她的神情比刚刚更僵硬,就好像正在心里反复的告诉自己“我要坚强”。
“神女祠呢?”
“那原本不过是供大家栖身的地方而已。”艾祝的眼神一点一点的暗下去。
“你之前有没有和枕山讨论过神女祠的事?”
“有,她说我们这种儿戏的做法是不行的。”艾祝忽然笑了,“她还说,能对抗月神的,只有……”
她的眼睛一点点地亮了起来,嘴角的僵硬也慢慢和缓。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山间的风轻轻穿过,将道路上的尘土吹向远方。
枕山的墓地十分简陋,只是紧挨着其他穷人的一个小土包。
枕山虽贵为公主,但既然已经飞升,人间就再也没有庸琉或是枕山这号人物。她只剩下一个名叫“清凉真人”的牌位,被太后供奉在佛堂里。
宋老狗捧起一湾土,朝焦黑的枕山脸上缓缓洒下,其他人也缓缓跪下,一捧一捧地用黄土覆盖枕山的遗骸。
宋老狗本以为自己早已没有了眼泪,当他靠近枕山那焦黑得无法分辨的脸时,他还是忍不住掉了一滴眼泪。
一个那样清醒克制而美丽的女孩子,面临生来就要遭遇被抢夺的命运而无处安身,如今还因莫须有的罪名,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化为焦炭。
她全程都是安静的,忍耐着疼痛与苦难。
为她送行的他们,也只好不发出一声声响。
默默地,为枕山送行。
天空忽然下起一阵小雨,不知道是要冲刷掉枕山存在的痕迹,还是在为她送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