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绿河水默不出声地向前涌动,宋老狗坐在河岸的青石上,从后腰摸出一把小刀,慢慢剪断了自己原本及腰的黑色长发。
他从没想过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法律:平民男子帽不得遮耳、发不得过肩。
明明白白的把身份地位写在所有人的脸上,也不过如此吧。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银光映着枯燥的黑色毛发落下,发出舒缓地“沙沙”响声。
长相安瞧见了,低低垂下眼,不忍去看。
宋老狗冲他咧了下嘴角,满不在乎的劝慰对方。
太平国推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孝义之道。
长相安可能误会了,误以为他为了太平国做了偌大的牺牲,也可能没有。
但宋老狗心里十分清楚,他既不是为了太平国,也从不觉得剪掉些头发算什么牺牲。
离开权贵的庇护,别说掉头发,就算掉脑袋也是常有的。
对面的长相安眉目间微微蹙起,不声张的忧虑愧疚像一面铠甲似的,毫无破绽。
宋老狗觉得自己应该开口说点什么,但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说了也是谎话,还不如不说吧。
他看着长相安的头越来越低,一直低到膝盖上,宋老狗才觉得不对劲。
长相安像一个疯狂打鸣的虚弱公鸡似的咳嗽了起来,咽不下水,也喂不进药。
看着长相安旧疾复发,宋老狗在那一瞬间,只觉得害怕。
如果长相安有什么事……
他不敢想。
他背上长相安,用包袱皮固定好,抓着那日斑游给他的引函,一路窜天猴似的跑。
他撞到了人也不觉得疼,被热水撒到身上也不觉得烫,直钻进了子归客馆的大门。
子归客馆是花都最负盛名的客店,店小二十分有眼色,只见了宋老狗手里的引函信封,便笑成了一枝春花,一面命人去请大夫,一面迎着宋老狗上了楼。
大夫进门的时候,长相安憋的小脸通红的,终于靠自己止住了咳嗽。
看得上门大夫忍不住直笑。
宋老狗也觉得好笑,长相安一向端庄自持,这时候却意外地像个争强的小孩子。
就像在等待着别人的夸奖和安慰一样。
宋老狗既没有夸他,也没有坐下来陪他。
大夫如常诊了脉,开了方子,说:“只是偶然染了风疾,吃两天药便好了。”
宋老狗听了才安心,看了强撑起精神的长相安一眼,说道:“安心休养便好。”说完,垂下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来回摆了两下,转身推出了门外。
长相安被他逗笑了,眨了眨眼睛,目送他向门外走去。然后,在窗外鸟鸣的伴奏下,安独自看着窗外喝药。
子归客馆门前的两个巨大的灰白灯笼正对着天仙大街西路口。天仙大街北起王城城门,南至花都南门,道路宽阔的可供三十六驾马车并排而驰,两侧商铺林立,招牌幌子如城外繁花。
原本喧闹的叫卖被藏进了虚掩的商铺大门——只有六七百位身穿各色花裙的少女在长长的天仙大街铺成一张“人王”,全情投入地为月神祭的“名花游仙”演练。
其中,就有进城那日宋老狗见过的那队优伶。
他们和其他优伶一样,身上穿着色彩浓烈的织锦缎长裙,满缀的衣饰闪出熠熠银光。头发显然精心打理过,光洁而柔顺,在脑后盘成各种各样的新鲜花样。
他们光鲜亮丽,迷人夺目。
偶尔太阳赏脸在云层里冒下脑袋,优伶们身上的银饰也仿佛得到了恩泽,跟着映出暗淡的金光。
但是,没有一个人在意优伶们优雅动人的舞姿。——所有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地谈论,明早即将“飞升”的“神女”们。
飞升是死去的文雅说法。但和得道飞升不同,欢喜国的飞升,说不清到底是褒义还是贬义的。
宋老狗听见人们谈论城西的灾情,谈论往年的神女,争相回顾之前曾进行过的“活人祭祀”,哪些成功了,哪些没有,当然多半都是没有。
神女的传奇经历一时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某甲为母治病上山采药的时候遇到了神仙、某乙为了给貌丑的弟弟娶妻而吃了十年素……
或者,某丙其实已经对某个男人放心暗许、某丁曾被国王或尚书看上却誓死不从才被选中来送死……
一眼就能看出是添油加醋的消息,大家却颇当回事的认真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