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狗舔了舔嘴角,下了屋顶,再次不声不响地走进了守诺殿。
偌大守诺殿内,只有长相信和长相安兄弟两个人坐在王座上。
高台之下,则是一片狼藉。
宋老狗站在石陛之下,近距离的悄悄打量着长相信。
雪兰说过,长相信今年已经三十七岁,按理说应该是个中年男人。但眼前的这个人,皮肤白皙光滑,似乎时间没有在他的皮囊上留下过痕迹。五官端正得古板,帝王气势十足。
“你怎么选了这么一位义士?”长相信翻着白眼眨巴着眼皮,手指抽搐的指着宋老狗的方向。——他已经喝得烂醉,身体也因为酒精的原因不十分受控制,说话虽然慢,却仍是十分流畅。
可能是因为长相安,语气并不如在屏风后面的时候轻蔑,但仍是透着不满。
长相安笑的十分开心,点了点头,接着用手一通比划。
“你说他心地善良吗?”长相信有些迟疑地看着长相安,“你啊就是心地太善良,从小就连只蟑螂都舍不得饿着……”
或许是因为酒精的原因,长相信突然回忆起了过去,低低头说:“还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来这的时候,那时候你才八岁,随父皇南巡,在守诺城住了几日,第一次看见小孩儿巴掌大的蟑螂,吓得又不敢叫,又不许人杀,只知道躲在角落里背《论语》,把一整本《论语》连背了四遍才睡着……”
长相安不好意思地陪着笑,脸稍稍地红。
宋老狗却听得一激灵。
长相安小时候不仅会说话,而且还会因为害怕而背书…?
画面还挺好笑的。
宋老狗本以为,泰王要他进来是要问他的罪。但看这幅阵仗又不像。
也是,皇子义士如有犯法,都要交由京城结义司处理。太子这荒银的样子,也犯不上为了自己赔上这么快乐的日子。
说实话,他对长相信的时候是动心,是羡慕的。
如果能过上这种生活,他当然愿意放弃道德。
大概。
长相信低沉的声音将宋老狗拉回守诺殿。
“真可惜,再也不能听你背书了。”
长相信的手拍了拍长相安的后背。
长相安笑着回应了一下,轻轻地拍了拍长相信的手臂。
“你自幼便极少主动开…要求,你既然选了这个人,长兄定是全心支持的。”长相信信手摸了摸长相安的脑袋。
长相安小幅度地前后摇晃了两下腿,没有闪躲。——长相信的王座对长相安来说有些高的,长相安坐在座位上,脚却碰不到地。
长相信若不经意地看了宋老狗一眼。
宋老狗笑的顺从,长相信的眼里仍是一弯盈盈的不满。
之后,又是一阵看不明白的比划。
长相信却露出沧桑的笑容,说道:“你说父皇十分惦念我?希望我回去看看?”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小十三,自从母后仙去,我在父皇眼里早就是一副空壳子,看着光鲜亮丽的活着,实际上早就死透了。”
说到这,长相信的眼睛忽然亮了亮。
宋老狗认为,长相信在用眼神说——“但你不一样。”
毕竟是亲生哥哥,真的不一样。
“若论功绩,我曾平北戎战乱,力主平灾治水,朝堂上下,无人比得上我。如今,既然被派到这天高皇帝远的边疆,不如就好好的喝美酒,赏美景,看美女,也是快哉!”
说着,长相信端起了一碗酒,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你身体不好, 不必喝酒。”长相信打了个哈欠,又拿起一杯,对着门外的月亮敬道:“愿吾弟一生永不必做不愿之事,愿父皇长命百岁,愿我太平国长盛不衰——!”
长相安可能不愿扫兴,也默默随着喝了半盏。
酒刚下肚,长相安脸一下就红了起来,眼睛也眯缝成一条线,好像看不清方向似的。
“你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从来不愿意让别人为难…”长相信摆了摆手,“时候不早了,快去休息吧。斑大人,送吾弟到侧殿休息吧。”
斑游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扶着长相安下了台阶,煞有介事地回头看了宋老狗一眼。
宋老狗接不住斑游眼神里的意思。
守诺殿中央只剩下长相信和宋老狗。
“宋义士,吾弟不能饮酒,你身为义士,该是责无旁贷吧?”
长相信看了他一眼,笑吟吟地走下台阶,笑容和长相安相仿,却更高深不可读。
“坐。”长相信指着一把胡椅对宋老狗说。
宋老狗只得遵礼坐下。
他走到宋老狗身旁,背对着他,看着天上的月亮说:“宋义士,若你不是安儿的义士,我今日必车裂于你!”
“但安儿选择了你,便是你最大的命数。”长相信敛起眸子里厌恶,说:“”
长相信轻轻拍了两下手。
一个坦腰露背的美姬端了一瓶美酒上来,眼波艳媚,飘飘来去。
长相信似乎司空见惯,将一只酒杯推到宋老狗面前,说道:“我一生执着于建功立业,功绩虽无人在我之上,最放心不下的,却是幺弟安儿。——你替安儿,与我月下对饮,也罢!”
他神情高凛,俨然如天神般不可违逆。
宋老狗起身为长相信斟酒。
长相信见了却笑:“你本没有成为义士的资格。”
他顿了一顿,才继续说。
“如今既然他选了你做银阶义士。从此以后,你要用你的一切保护他,成为他的护身符。”
“如果你做不到,我便让安儿弃掉你这颗废棋。”
“如果你有害他的心思,我,会让你像眉禅镇的烂泥那样活着!”
宋老狗听着太子长相信断断续续的交待,五味杂陈。
人家亲哥哥宠弟弟,真好。
这个长相信虽然暴躁狂傲,不可一世,生气起来像只失心疯了的狗熊。但在长相安的事情上,好像还不算太差。
想到这,宋老狗举杯敬了长相信一盏。
这酒不烈,却极上头。
“泰王殿下,斗胆请教…”宋老狗试探性的开了口,在长相安默许的目光下,说出了下半句:“代王因为什么事失了声……”
长相信瞥了宋老狗一眼,说起了往事,眼神似乎在做一场美梦:“我和安儿是一母同胞。母后自从生下我和庆娘后,便常年服药。宁儿因高澜战死后,母后更是心绪难安,好在当时正怀着安儿,吊着最后一口气,才活了下来。”
他的唇边或真或假的微笑骤然收缩,盯着不远处跃动的烛火,继续说:“但安儿还是在十岁那年,永远失去了母后。那时庆娘在欢喜国做客,我忙着对付北戎和欢喜,维系泰唐两地的安宁。只有安儿一个人,在弥留之际陪伴母后。谁想到,等我们赶回去的时候,安儿因为不眠不休地痛哭了三天三夜,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他们……”
长相信似乎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一时说不下去。
“从那以后,安儿再也不能说话了。”
两人对酌,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的月亮。
宋老狗听见长相信仰着脸,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这么多年,我也不过希望,这世间能真的太平欢喜罢了。”
过了一会儿,宋老狗才接着酒劲开口:“泰王功绩傍身,运筹帷幄,定能得偿所愿。”
对面人的声音低沉而克制:“安儿很单纯,从来想象不到世事的无常与人生艰难。但你不同,你见过黑血和白沙,”
长相信又灌下一大碗黄汤,眼光忽地迸出厉色,“若有一天赤赭反目,朝堂倾颓……”
“你一定要保护好他。”长相信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无法确认话语的痕迹。
宋老狗没在开口,长相信也不想理他。
两人默默地看着面前的热酒凉如水,长相信才开口:“夜凉了,大总管,带宋义士去休息吧。”
大殿一角走出一个黑衣老人,引着宋老狗走向长相安所在的偏殿。
宋老狗不明白太子长相信的意思。
长相信仿佛在试图告诉他,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漆黑的苍穹下缓缓张开。
他,长相安,甚至皇帝老儿,都在这张繁杂的阴谋网之中。
但实在太过荒谬,听起来根本立不住脚。
偏殿东暖阁黑着灯,长相安躺在榻上合着眼,看样子睡得香甜。
宋老狗睡在长相安塌外面的壁橱里。
他还没上床,腹部就袭来一阵绞痛,他忍无可忍地跑出屋外,蹲在西跨院的隔间里方便。
胃被烧的火热的疼,汗珠像蜡泪一样滚过他的脸。
从隔间里出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虚弱的不行,却听见院子里远远地有人说话。
“那些就按你说的办。但是,那件事与你无关,你只需要…”是长相信的声音,而后声音低了下去。
宋老狗费劲地爬上了墙头。
他看见,那个丹凤眼站在长相信面前,两个人用很低的声音交谈,脸靠的很近。
很快地,快到宋老狗还没来得及靠近,两人便各自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宋老狗收起了好奇心,回到了房间里。
他很想睡,也很快就睡着了。
奔波的疲惫并不会因为休息而消失。
宋老狗再次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雪兰精神饱满,头上的发髻随着奔跑起起伏伏:“狗哥,你醒了。衣服给你准备好了。”
宋老狗看了看床边叠的整齐的灰黑色衣服,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雪兰转头又去给长相安盛粥。
这两个多月的路程,雪兰一路上对自己的称呼,逐渐从“宋义士”、“宋大人”变成了“狗爷”、“狗哥”。
到底还是没长毛的孩子,一旦信任别人就全不设防。
斑游从门外走了进来,说“泰王殿下宿醉未醒,我们要午后才能动身了。”
挺好的一张脸,恢复了冷峻冷酷冷的没边儿的表情。
出乎宋老狗的意料,斑游居然咬了咬下嘴唇,好一会儿才说:“泰王想请二位,一同旁听泰地集会。”
长相安咽下嘴里的稀饭,点了点头。
“殿下想去?”斑游显然不愿意让他参与这种活动。
长相安又点了点头。
斑游看向宋老狗,可能是希望从他这儿得到一些反对的意见。
“那就去吧。”宋老狗揉了揉眼睛,又扣了扣牙。
宋老狗没有从长相安的脸上看出任何不满和轻视,仿佛扣牙在太平国并不失礼一样。
当然,他对泰王、泰地、集会通通没有什么兴趣,他支持去集会,只是顺从长相安的意思而已。
斑游冷峻的脸没有任何起伏,说了一句“知道了”,又走了出去。
没一会儿,雪兰也被叫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宋老狗和长相安两个人。
宋老狗偷偷靠近长相安身边,小声开口。
“我昨晚,是不是碰到了你的手?”
长相安神态自然的点了点头,反倒让宋老狗说不出话。
他昨晚上明明睡在长相安的榻外边的壁橱里。
两个人离得老远——他却做了一个古怪的梦:他梦见他抱着长相安睡着了,睡得格外深沉安宁。
问题是:他说不清楚,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他也不好再问下去。
宋老狗给长相安敬了茶,长相安要在他身边坐下,将没吃完的稀饭和小菜推给他。
宋老狗闷头吃饭,也不说话。
泰地的集会十分无趣,做作而程式化。七品以上的大小官吏轮流述职,长相信坐在王座上哈欠连天。
唯一的插曲是一个刚调职到泰地的进士——孟文山上了一道洋洋洒洒的万字长文,针砭时弊地指出太子赋税过重,民心不安,妄自尊大,朝堂隐有不满,希望太子能轻窑薄役,体恤下民。
这份满心热忱的奏折,被撕成两半,像块烂布似的,扔在殿内鲜红的锦毯上。
长相信堂而皇之的坐在高座上小口饮酒,慢慢开口说:“在这泰地,我就是法,我就是规则。”
下面的官员齐齐跪倒:“泰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宋老狗突然笑了。
他想起在眉禅镇的时候,前任县令最爱说的一句话:愿意呆就呆,不愿意就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