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切,恐怕都不能实现了。
他好像闻到了血的味道,湿热的东西从头上滑下,黏黏稠稠的,淌过眼皮,模糊了他的视线。
头被打破了吗?
但疼痛已经不那么锐利。
他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力气了,连怀里的小姑娘都护不住。
罗雪燕挣扎着爬了出来,脸上沾着他的血。
他听见罗雪燕大声喊着土话,展开双臂为他挡掉那些棍棒。
他想去拉扯罗雪燕,说——你个小姑娘,你逞什么威风呢?你过来,不要让他们伤害你。
周围全是人声,罗雪燕歇斯底里。向韬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他猜得到,罗雪燕一定是在求他们放过他。
下一瞬,罗雪燕被粗暴地推倒,肩上挨了一记闷棍。
暴徒蜂拥而上,向韬用最后的力气奋力站起,掏出了腰上的手枪。
“哐——”
却是一声闷响先于枪声响起。
所有人的动作都像被这闷声冻住。
跑在最前面的男人倒在地上,血液、脑浆如慢镜头一般在地上晕开,他的两条腿还在抽丨动,但他显然已经死了。
一块小型石磨盘就掉落在他的尸体旁边,圆的,非常粗糙,小孩躯干那么大一块,将他的头颅砸得稀巴烂。
这是一条巷子,路旁有相隔距离不等的房子,罗雪燕的家就在巷子的另一端,而这块石磨盘,是从最近的一栋房子里掉下来。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二楼的窗户边,脸颊浮肿,眼神难说是迷茫还是锋利。
她撑着腰杆,发出清脆却渗人的笑声。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她。
是她将石磨盘抛了下来,砸死人,却半分内疚都没有。她唇边浮现的,是报复的畅快。
向韬最先反应过来,拽着罗雪燕就向女人的院子里冲去。
门没锁,一撞就开,向韬的脚痛得钻心,却硬是撑着,在自己和罗雪燕都进到院子里以后,将门“砰”一声关上。
门是铁门,只要挂上锁,就能争取到一些时间。
门外的人疯狂地砸着门,向韬利落地扣锁,将伤痕累累的后背顶在门上。
他并不确定闯进来是否是明智之举,但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刚才是女人救了他,他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起码,女人救了他。
也许女人只是个疯子,也许这个家里还有别的畜生一般的男人,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是一纯姐姐,是一纯姐姐!”罗雪燕也用身体堵着门,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见外面再次传来闷响。
女人将台灯、桌椅板凳、书本……所有能搬动的东西都扔了下去,一边扔一边尖声笑着,说着咒语一般的话。
向韬问:“她在说什么?”
“都去死。”罗雪燕不停哆嗦,血弄花了她的脸,将她的眼睛衬托得更加黑白分明。
女人开始扔菜刀和砖头了,叫嚣的恶徒们不得不退开。
向韬抓紧时间,将铁门加固,然后带着罗雪燕一瘸一拐向二楼走去。
女人还站在窗边,但手边已经没有能够扔的东西。
她转过身来时,向韬才看到,她是一名孕妇,而她的面容是那样年轻。
女人将窗户关上,朝门边走来,脸上的兴奋并未消退。
“姐姐。”罗雪燕喊道。
女人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挤在向韬和罗雪燕中间向外走去,行尸走肉一般,好似没有目的地。
“谢谢你。”向韬突然说。
女人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她的神情很困惑,仿佛在思考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这一刹那,向韬突然明白,这个年轻得过分女人,恐怕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句真诚的感谢。
“你救了我们。”向韬郑重道:“谢谢你。”
女人的嘴张开,嘴唇在动,但没有声音发出来。
楼下的砸门声更大了,有人开始翻围墙。但向韬却比之前平静了许多,因为有人伸出了手,在这个炼狱般的镇子里,他和罗雪燕并非孤军奋战。
女人终于说出一句话,在说话的同时,她快步走回来,扶住向韬的手臂。
罗雪燕连忙翻译,“姐姐说,跟她走!”
三人赶至楼下,女人急忙推开一扇门,恶臭扑面而来,向韬很清楚,那是尸体腐烂的气息。
但现在决然不是计较这些时候。
女人嘶声叫着扯开一张席子,席子下面竟然是一个带着生锈拉环的木盖。
木盖被打开,女人指着下面说:“地下室,下去躲着。”
向韬这才知道,女人和罗雪燕一样,是会说普通话的。
罗雪燕先下去,向韬伤势太重,行动越来越困难,女人扶了他一把,站起来就要关木盖。
“你也下来。”向韬说。
女人怔了下,又笑——她很漂亮,即便整个人浮肿得厉害,仍可辨出五官的灵秀。
砸门声音更大了,也许十分钟之后,那些人就将冲进来。
女人摇头,问:“有人会来救你们吗?”
向韬说:“有!”
女人摸着自己的小腹,“那就好。你们待在下面,有它在,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
向韬伸手去拉女人,女人却用力一推,随即将木盖合上。
她走到门边,将这间小屋也锁了起来。
薄弱的木门抵抗不了多久,但做上锁这件事时,她却格外认真。
暴徒的叫嚣排山倒海,他们撞开了铁门,推倒了围墙,大地因他们声势浩大的恶意而震撼,雪地上的血混入污泥,最终变成毫无温度的浓黑。
小屋的门被撞开,女人坐在席子上,用一把锋利的刀对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风雪似乎被强大的气流剪断,乱飞的雪花突然在空中呈螺旋转震荡,直升机震耳欲聋的声响传来,夜空下,黑暗中,飞雪间,一个个身穿特战衣的身影迅速自舱门滑降,神兵天降一般,将沉浸在愚昧与罪恶中的村镇重重包围。
枪声响起,枪口却是对着漆黑的苍穹。特别行动队的特警率先冲入院中,明恕紧随其后。
院子里的一切简直触目惊心,那些举着铁铲锄头的人像一个个尚未开化的野兽,而对抗他们的,是一个怀孕的年轻女人,以及一个重伤的警察,一个只有12岁的女孩!
如果再晚来一步……
野兽们咆哮着,一些溃散,一些将锄头挥向特警。
在这里,杀人伤人似乎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根本无需考虑后果。
明恕再次开枪,喝到:“全部控制起来!”
当上面的响动传到地下室时,向韬的反应已经很迟钝了。他全身多处骨折,严重失血,靠着在警校磨炼出的毅力才撑到现在。
木盖被再次打开,一束光芒从上照下,打在罗雪燕的脸上。
罗雪燕哭着伸出手,五指几乎是无意识地收拢。
这是一个想要紧握住光芒的动作,一双大手将她沾满血污的手紧紧握住,随后将她抱入怀中。
“没事了。”
向韬费力撑开眼——他已经被转移到了直升机上,骨折的地方被固定住,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
直升机即将起飞,明恕正站在舱门边。
“明……明队。”向韬一说话,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
血腥味是从他自己喉咙起涌起来的,全身好像没有一处不痛,连说句话都极其费劲。
明恕抬起右臂,向他致意,而后道:“马上回去接受治疗,剩下的就交给我们。”
向韬艰难地扯起唇角,轻声说:“这些伤不会影响我成为一个好警察,对吗?”
明恕郑重地点头。
“明年,当我好起来了,我还有机会参加刑侦局的遴选,对吗?”
“刑侦局重案组的大门,永远向优秀的刑警敞开。”
向韬闭上眼,露出一个放心的,有些稚气的笑。
直升机盘旋升空,巨大的气流溅起地上的雪尘。明恕眯起眼,目送它消失在夜色中。
罗雪燕没有和向韬一同离开,经初步检查,她虽然浑身是血,但没有大碍,向韬将她保护得很好,那些血都是从向韬的伤口里流出来的。
她走到明恕身边,抬起头,抿唇看着明恕,仿佛知道这就是在电话里说“我会来救你”的人。
明恕将一件厚重的冬警服抖开,披在罗雪燕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