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狂狼(18)
夏西市。
北方小城市的寒冬有些萧条,天空飘着白色的雪,可当它们掉落在地上时,就成了灰色的泥。
街头巷尾稀稀落落地挂着廉价的灯笼和彩灯。白天,灯泡没有通电,灯笼上的灰尘十分明显,即便是红色这样的喜庆色彩,也难以驱散空气中令人不悦的阴霾。
路上行人不多,明恕撑着看直播买来的伞,在一栋老旧的楼前停下。
这栋楼只有6层高,在冬邺市几乎已经看不到这么矮的楼了,但在夏西市还随处可见。
明恕拿出手机,再次确定地址,然后收起伞,走了进去。
5-2,住着《夏西晚报》调查新闻部曾经的主任何茂莲,一个年过六旬的妇人,林忠国当年正是在她手下工作。
按照传统媒体的工作流程,记者在做重点报道之前,需要与主任沟通选题,确定一个报道方向,之后的采访、写作都严格遵照这个方向走,这样能够最大限度避免发回的稿件被“枪毙”。而在采访过程中,记者随时可以联系主任,要求主任给出合理的建议。
一篇稿件的署名通常只有一到两个记者,再加一位摄影记者,主任的名字不会出现在上面,但其出的力却绝对不少,并且一旦稿件出现差错,主任也必须负连带责任。
换言之,如果林忠国的失踪与参与的报道有关,那么何茂莲是最有可能知道某些线索的人。
《夏西晚报》早已停刊,报社的员工大多转行,年纪大的则直接退休。在来到夏西市之前,明恕联系过夏西市的传媒集团,也联系过何茂莲。得知警方想了解林忠国当年的事,何茂莲沉默了很久,问了几次“你们是哪里的警察”,然后在一段短暂的沉默后道:“你们到夏西市来找我吧,我确实有很多话想要对你们说。”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站在门里,正是何茂莲。
明恕亮出证件,何茂莲仔细看了看,不算清明的目光停驻在明恕脸上,似乎是在评判这个年轻的警察是否值得信赖。
明恕站得端正,由她观察。
“我以为来的会是至少40岁的警察。”何茂莲说。
明恕说:“我是冬邺市刑侦局重案组的组长,和您联系的就是我。”
“明恕,光明与宽恕,好名字。”何茂莲笑了笑,感叹道:“也对,还是年轻人好,有冲劲。只有年轻人才有勇气改变这个世界。”
说完这句话,何茂莲将证件还给明恕,让出一条路说:“进来吧。家里窄,多担待。”
房内的陈设是上世纪的风格,柜子带着支脚,在柜子的底板和地面之间留出一个狭小的空间,滋生阴暗,积蓄灰尘。
也许这个年纪的人都念旧,用过的东西总也舍不得丢。明恕注意到桌上摆着老式摆钟,指针在钟面刮过的声音分外响亮,似乎在用最后一口劲昭示自己的存在。而在摆钟旁边,还放着一台“大脑袋”电脑。
可想而知,何茂莲当年就是用这样的电脑处理一篇篇稿件。
何茂莲给明恕泡了一杯茶,拿出厚厚一叠发黄的手稿,“这些都是林忠国交给我的稿子。十多年前调查新闻盛行,不像现在这样,网络上全是快销新闻。他揭露了很多不法商家,也因此得罪了许多他得罪不起的人。”
明恕接过来,粗略看了几篇。
林忠国笔锋苍劲,即便只是草稿,也叫人赏心悦目。
现在各行各业办公几乎都用电脑,像这样用纸与笔墨呈现的文字已经不多见。
“一转眼都17年了。”何茂莲眯缝着眼,“当年警察也来找过我,问我知不知道林忠国为什么失踪,问我林忠国失踪前在做什么报道。我明确跟他们说,林忠国这个人正直、不懂得变通,他如果被人害了,害他的人一定是被他曝光的那些商人。”
夏西市警方提供的调查记录并不详尽,只写着排除了哪些人的作案可能。
这些人应该就是何茂莲跟他们提到过的人。
但明恕觉得,何茂莲想说的不止这些,也不是希望他把这些人挨个找出来,重新查一遍。否则何茂莲不会在接到电话之后,让他来夏西市一趟。
“何老师,您当年没有将知道的事全部告诉警方,对吗?”明恕问。
窗外传来小孩打闹的响动,房间里却突然陷入安静。
何茂莲不像是在犹豫或者回忆,而是独自忏悔。
被拉长的分秒后,何茂莲说:“有些事,我那时不能告诉你们警察,我有我的顾虑。但这些年我偶尔思考,这么做是对的还是错的?”
说着,何茂莲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皱皮的手,“思考到现在,仍是想不出一个答案。”
明恕道:“但您其实已经决定告诉我。”
何茂莲声音干涩地笑了笑,“再不说,我怕是就没有机会说了。”
明恕看得出,这位老人是拖着病体接待他。
“我没有说出实情,是遵守和林忠国的约定。”何茂莲说。
“是林忠国的意思?”这倒是出乎明恕的意料。
何茂莲点头,“林忠国很偏执,做起事来不顾个人安危。夏西市就这么大,他得罪的人不仅报复他,还给他的亲戚穿小鞋。这些他都不在意,他的座右铭就是——面对恶意,总有人必须站出来。不过在保护他儿子这件事上,他算是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职责。”
明恕说:“林皎。”
“是的,林皎,林忠国唯一的儿子。”何茂莲继续道:“林忠国失踪之前,曾经给我报了一个调查落后村镇恶劣民俗的选题。”
明恕眼神登时锐利起来,“是‘鬼牌’吗?”
何茂莲怔了下,眉间展露出几分欣慰的神色,“看来你们的确是在查这件事。‘鬼牌’起源于丘须村,当年那里出生的所有女婴都被制作成了‘鬼牌’,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林忠国在《夏西晚报》工作时,‘鬼牌’产业在丘须村已经消失。”
“但林忠国告诉我,据他所知,在别的北方村镇,还有许多人在制作‘鬼牌’,其中就包括夏西市附近的肆林镇。这些人汲取了丘须村的经验,不再集中在一处,而且开发了更隐秘的交易途径,所以很难查,就算掌握了证据,最后也不一定能掰倒他们。”
明恕说:“但林忠国还是执意去调查?”
“他想调查,但其实他也很犹豫。对待这件事时,他比往常更谨慎。”何茂莲说:“他第一次跟我提到‘鬼牌’,是在他失踪的一年前。他并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追查,所以才来问我的意思。我告诉过他,那些人和他以前的调查对象从本质上来讲就是不一样的,他们都是杀人凶手,而其他和他接下梁子的顶多是失德商人。能狠下心来对刚出生的婴孩动手,杀一个人更是不会眨眼,找证据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听进去了,后来没有再跟我提过。但出事前的一个月,他又来找我,说思来想去,还是准备去挖掘这件事。”
听到这里,明恕感到不解。
林忠国既然在出事前一个月表达过要调查“鬼牌”,那这一个月里应当做过一些事,但夏西市警方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鬼牌”,侦查的也只是其他与林忠国有矛盾的商人。
警方是完全没有得到线索?
还是明明有方向,却不愿意去查?
“林忠国给我提了一个要求。”何茂莲说:“他要我向他保证,假如他遭遇不幸,一定不可将他调查‘鬼牌’的事告知警方,也不可告诉任何人,此事就烂在我与他这里。”
明恕拧眉。
“他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身为记者,他有责任直面黑暗。可身为父亲,他也有责任保护他的儿子。”何茂莲连声叹息,“那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警察就算能保护林皎一时,也保护不了林皎一世,他希望林皎能够平平安安,最好是连他是怎么出事都不知道。‘我不是个好父亲,但至少,林皎不该因为我受到伤害’——这是他的原话。”
明恕沉默良久,“所以林忠国确实是在调查‘鬼牌’产业的过程中被人杀害。那他还有没有给您留下别的线索?”
何茂莲说:“我只知道他救过一个女婴。我猜,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女婴,他才被那些人给害了。”
17年前的女婴,现在应未满18岁。
林皎与迟小敏关系那么密切,迟小敏就是当年的女婴吗?
在被林忠国救下后,女婴在某个地方活了下来,没有被找到,但同时也没有上户口,成了一个“黑户”。
如今不管是林皎还是迟小敏,他们的羽翼都已经丰满,终于有能力联合起来惩罚那些购买“鬼牌”的人?
但迟小敏今年已经21岁。
不对。
21岁只是身份证上显示的信息,而那张身份证根本就是伪造。
迟小敏手上有冬邺市拥有肆林镇“鬼牌”者的名单,这份名单很有可能是由林皎拟出。林皎早就获取了关键性的证据,却并没有揭发他们,只是指使——大概率是指使——迟小敏去恐吓购买者,引导他们自杀。
林皎为什么要这么做?
现在已经不是当年,如果将证据交给警方,不,不用证据,只告知部分线索也行。即便侦查有难度,警方也绝不会敷衍应付。
至少重案组不会。
林皎放弃报酬更丰厚的工作,来市局当顾问,不就是为了接近警方,为自己的父亲伸冤吗?但为什么最后却选择私下惩罚?
是不相信警方?
还是更希望亲自复仇?
从何茂莲家离开后,明恕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
林皎早就明白父亲的失踪是怎么回事,而夏西市警方却至今没有给他一个说法。他也许认为,夏西市警方什么都知道,却与匪勾结,草菅人命。
所以他不相信警察,不相信法律,只相信自己,只相信报应。
成为顾问,是为了更方便接触警方的一手消息。
但误导许吟是个巨大的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