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为善(26)
三具尸体并未被掩埋,而是被以面朝地的姿势并列放在地上。从方向来看,他们的头颅统一朝西,而脚朝东,其身上的衣物几乎看不出本来的色调,但从款式上能够辨认出,正是海镜寺的僧人服。
“这就是褚江那三人?”方远航戴着口罩,声音很嗡,“我丨操,怎么蜡化了,老子最怕这种尸体!”
“从着装和腐烂呈现的时间线来看,大概率就是他们,不过还是得等邢老师出结果。”明恕低头看着三具尸体,眼神渐渐变深。
尸体中最左边的一具,部分软组织已变成泥浆状的灰色物质,这是正在白骨化。而另外两具的臀部、腹部、四肢则呈黄色脂腊样,这是开始了尸蜡化进程,中间那一具的死亡时间更早,所以蜡化程度比最右那一具严重。
山中气温很低,山洞中温度更低,且潮湿,尸体被抛掷在这种环境中,蜡化的可能性很高。但为什么右边两具蜡化了,而左边一具没有?
尸体是否蜡化,受到很多外界因素的影响,是否暴露于空气中是其一,周围环境是否阴冷潮湿是其二,通常情况下,埋藏于湿润泥土中或者直接抛在水中的肥胖尸体更容易蜡化,但也不尽然。
明恕又看了看白骨化的尸体,“邢哥,这些尸体是死后立即被抛掷在这里,还是在经过一段时间后,才被转移到这里?”
“我估计是死后立即抛掷。”回答明恕的是肖满,“你们进来之前,我已经对这里进行过勘察,这里至少已经有半年没有来过人了,土壤完好地保存着一个人的足迹,且只有这个人的足迹,很明显,这人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
邢牧也道:“从尸体的情况看,我也觉得他们是死后不久就被放到了这里。至于为什么在同样的环境下,一具尸体白骨化,而另外两具蜡化,这和他们的自身原因和死亡时间有关。”
明恕蹲下来,“白骨化的这一具更瘦。”
邢牧点头,“现在我无法告诉你他们遇害的具体时间,但大致时间还是能判断。这具进入白骨化进程的尸体,死亡时间在去年6月到7月。”
“夏季。褚江下山‘云游’就是夏季。”明恕说:“但夏季潮湿度应该更高。”
“但夏季山中的蚊虫也更多,蚊虫会加速尸体的白骨化。”邢牧说:“在对尸体如何发展的影响上,蚊虫比温度湿度的影响更大。山洞这种环境虽然容易让尸体蜡化,但他们毕竟没有被埋入土壤中,所以正常腐烂并不奇怪。还有一点,蜡化不蜡化和尸体的肥胖程度也有关。”
明恕想起此前看过的褚江、常庆英、王路三人的照片,褚江很瘦,而常庆英与王路都较为肥胖。
“这两具蜡化尸体的死亡时间要晚一些。”邢牧接着道:“二号尸体是去年11月到12月,三号尸体是今年3月。这个时间段,山中最为阴冷,蚊虫绝迹,再加上他们本就肥胖,各种因素相互影响,造成蜡化。蜡化尸体你们都讨厌,但对我们法医来说,蜡化比白骨化‘可爱’多了。”
明恕站起来,“因为蜡化的尸体上能够保存更多线索吧。”
邢牧说:“对,你看这两具尸体的胸腹、手臂、大腿,还有颈部,就有绳索束缚的痕迹。”
方远航连忙忍着恶心凑过来看。
弄清楚同一环境中的尸体为什么两具蜡化,一具白骨化,明恕便不再打搅邢牧,走去山洞外,观察周围的情况。
这个山洞非常隐蔽,只是粗略搜山的话,不一定能找到。
凶手大概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在将尸体带到这里来之后,不仅没有掩埋,也没有处理掉自己的足迹。
尸体全部面朝下,这是不是寓意着忏悔?赎罪?
一人死于去年7月8月间,一人死于去年11月12月间,一人死于今年3月,间隔在三个月到四个月,但从今年3月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凶手再无行动?
如果凶手是假扮窥尘的牟海渊,他在等什么?
三具尸体被带回刑侦局做解剖,解剖之前,邢牧在尸体的贴身衣兜里发现了三张塑料纸,上面分别写着“色丨yu”、“陷害”、“不孝”,其对应的正好是一号尸体(疑似褚江)、二号尸体(疑似常庆英)、三号尸体(疑似王路)。
褚江的失德在于调戏寡妇,间接导致寡妇自杀;常庆英的失德在于嫉妒优秀的后辈,在公司重要项目上错误引导后辈,间接导致后辈跳楼;而王路的失德最为明显,是不孝。
这三点除了不孝还未得到证实之外,又全部与牟海渊本人的失德相对应。
明恕将装在物证袋里的塑料纸一一摆在桌上,“我的推断没有错,牟海渊就是在以杀害‘同罪者’的方式,为自己赎罪。现在在海镜寺里的僧人,除了刘岁与唐远,全都是他以某种方式聚集的‘替罪羊’,他召集他们,是为了让他们替他自己去死。他的下一个目标要么是殷小丰,要么是方平旭,他们对应的都是暴丨力倾向。”
“山洞中的足迹来自这双雨靴。”肖满提着一个大号物证袋,里面装着的是一双黑色雨靴,雨靴看上去已经非常陈旧,表面附着有大量灰尘与泥浆,“雨靴是从海镜寺的仓库中找到,从上面提取到的指纹,与牟海渊过去留在其经纪公司里的指纹一致。”
不久,解剖结果与DNA比对结果出炉。
褚江、常庆英、王路在出家之前,都曾在公丨安系统中留下个人信息,经比对,三具尸体正是属于他们三人。
邢牧站在王路的尸体侧面,双手虚放在王路头颅两侧,做了个掰拧的动作,“三个人都是颈椎严重受损死亡,从解剖结果以及留存在王路、常庆英头部的痕迹来看,凶手是这样徒手拧断了他们的脖子。”
“牟海渊习武几十年,倒是有这样的身手,而且站在他‘惩罚者’、‘赎罪者’的角度,有一个势必让死者痛苦的心理。”明恕说:“不过正面袭击,这风险有点大。邢哥,在山洞里你说,蜡化尸体上有捆丨绑痕迹,是死前束缚,还是死后束缚?”
“是死后。”邢牧说:“综合他们身上的其他伤痕,我判断,凶手是在将他们杀害之后,为了方便转移尸体,才在他们身上套上绳索。”
明恕又问:“他们有中毒迹象吗?”
邢牧摇头。
明恕走到邢牧跟前,双手举起,像邢牧刚才在褚江头上比划那样,笼住了邢牧的头。
邢牧登时浑身僵硬,心脏狂跳,“领领领导,你你你想干嘛,有有有监控!”
明恕说:“你在清醒状态中,我站在你面前,控制住了你的头,你会反抗吗?”
邢牧心想,废话,是个人都会反抗好吗!
“可可可是我打不过你!”邢牧说着抓住了明恕的手臂——这是个发自本能的动作。
“打得过打不过,你都会挣扎,这是人的求生本能,就像你现在这样。而我还没有用力,如果我用力……”说着,明恕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邢牧差点跳起来就是一脚。
明恕迅速将他放开,笑道:“袭警了邢老师。”
“是你先袭警!”邢牧委屈得脸都白了,“你练过的,凭你那本事,轻松就能把我头给拧下来!”
“对,是我先袭警。”明恕说:“这种面对面的姿势,只要一个人处在清醒状态中,怎么都会挣扎,但他们身上并没有反抗痕迹,也没有中毒迹象,那就是在睡梦中被人拧断了脖子?”
邢牧还陷在被袭击的紧张中,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啊”了一声,“不对,不是在睡梦中,是以跪着的姿势被杀害!”
明恕蹙眉,“怎么得出这个结论?”
邢牧语速不由得加快,“我不是说过吗,蜡化的尸体更容易保存线索,王路和常庆英膝盖部位有压伤。领导,他们死前没有被捆丨绑,那就是自愿跪在凶手面前,让凶手拧断他们的脖子?”
明恕闭上眼,线索渐渐在脑中描摹出案发时的情形。
周围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邢牧等了会儿,小声喊:“领导?”
明恕转过脸,“邢哥,我让你跪下来,把头递到我手中,你愿意吗?”
邢牧眼皮直跳,心里吼道——愿意你个鬼,我打不死你!
“你不愿意。”明恕说:“没有人会愿意。但是如果换一个人,比如德高望重的僧人,他让你跪下,以双手碰触你的头颅的方式,洗清你的罪孽,你愿意吗?”
“啊?”邢牧还没转过弯儿来,“我没罪孽!”
“我打个比方而已。”明恕说:“也不一定是罪孽,不过但凡是人,心中就必然藏有一些不为外人知的事,这些事有好有坏,坏的是伴随终生的阴影,你想除掉这些阴影吗?”
邢牧懵懂地点头,但片刻后又说:“那我也不跪,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阴影。”
明恕说:“对我们普通人来说,没有犯过罪,没有做过特别失德的事,那的确无需被一位僧人度化,但褚江这三人,曾经严重失德。”
“所以在窥尘,不对,在牟海渊的劝说下,他们主动跪了下来,以为大师是要度化他们,结果却被拧断了脖子?”邢牧一拳砸在手心,“通了,尸体呈现出来的线索,全解释清楚了!”
明恕在邢牧肩上拍了拍,鼓励道:“多亏邢哥的尸检分析。”
邢牧想笑又憋着,脸都给憋红了。
明恕还有条分析没跟邢牧说。
褚江这些人都是五六年前就来到海镜寺,但牟海渊迟迟没有对他们动手,直到去年才杀了第一个人。
时间拉得这么长,让人无法不在意。
但从下跪这一点看,牟海渊是要他们主动跪下忏悔,那么在这之前,必然需要漫长的时间“驯化”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