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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为善(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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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为善(22)

胡成医今年65岁,是土生土长的寒暑村人,家中世代务农,原本人丁兴旺,到了他父亲那一辈,叔伯却挨个早亡,没有留下子嗣,他父亲也只有他一个孩子。

年轻时,乡村里的日子不好过,胡成医不想当农民,执意要出去闯荡。可那年头,城里与农村也没多少分别,都苦,都难熬。胡成医背井离乡,四处漂泊,当过船工,做过纤夫,与家中音讯断绝,十几载混下来,钱没赚着几个,却把身体给耗垮了,一次受伤没得到及时治疗,成了个跛子。

胡成医眼见自己年纪不小,这才打算回家乡讨个婆娘生孩子,结果一回家,才得知父母已经去世,留给他贫瘠的地和破旧的房子。他大感不孝,给父母守了三年的孝,结婚的心思没了,打拼的心思更是没了,索性再次离开家乡,去首泉镇的海镜寺里出家当和尚。

海镜寺里僧人不多,常驻的只有一个叫做窥尘的住持,还有几个油尽灯枯的老和尚。

胡成医当时才33岁,是所有僧人里最年轻的一个,得了个僧名叫悟清,每天除了和住持以及老和尚们打坐念经,就是在前院后院做洒扫。餐食也是胡成医负责,不过这项工作并不复杂,老和尚们吃得很少,一碗清粥,一碟青菜就作数。窥尘只比胡成医大几岁,虽是壮年,但兴许是为僧多年,进食也比较少。

山里不知岁月,那时祈月山还不叫祈月山,没有游客,香客也寥寥,偶尔有别寺的僧人前来化缘借宿,其他时候每天都与前一天相同。

一晃就是五年。

五年里,寺里的老和尚过世了两位,另外四位看上去也没多久日子活了。胡成医名字里虽然有个“医”字,却对医术一窍不通。那些老和尚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可朝夕共处了那么久,他不想看到他们因为得不到医治死去,遂跟窥尘建议,说要不我们送老和尚们下山,找个医院看看。

窥尘却摇头,说这世上的事皆有因果,他们能活到什么岁数,就活到什么岁数。

胡成医打了五年的坐,很多东西还是参不透。听了窥尘这话,难免对窥尘有些想法,偷偷去问已经无法进食的老和尚,想着只要对方说愿意下山,他就不顾窥尘的阻拦,半夜将老和尚背下山去。

可老和尚却说了与窥尘类似的话。

胡成医便放弃了。

又一名老和尚死去之后,寺里竟然来了一个年轻人,想要出家。

这人就是刘岁。

胡成医听说对方是镇里的老师,教语文,家里父母皆在,家境也很不错。所以很是不解。

窥尘并没有立即接受刘岁。

胡成医听到窥尘与一位老和尚说,刘岁心中有歹念。

胡成医立即想到自己。

五年前,他来到海镜寺时,窥尘很快就接纳了他。

难道窥尘一眼就明白,他是个正直无歹念的人?

正想着,胡成医又听见老和尚用那把干枯的声音说,佛渡众生,正是因为刘岁有歹念,你才更应该接受他,感化他。

半月后,刘岁入寺。

胡成医对刘岁没什么看法。窥尘说的歹念,他并未在刘岁身上看出来,相反,他觉得刘岁为人平和,做事周到,比他更有慧根。

又过了几个月,寺里又来了一位老师,是刘岁的同事唐远。

这一次,胡成医没有听到窥尘与老和尚的对话。

但唐远和刘岁一样,也没有立即被窥尘所接纳。

胡成医绞尽脑汁,也不明白这两人到底是哪里不如自己——想当初,自己可是一下子就剃度成僧。

这年年尾,老和尚死得只剩下一位。但因为有了新鲜血液,寺里并不显得冷清。

年复一年,海镜寺里有僧人来,也有僧人去,老和尚们全都辞世,大约是七年前,窥尘的身体也开始变差,不断咳嗽不说,还一天天老去。

胡成医很担心,想送窥尘去医院,可又想起窥尘以前说的话,犹豫之后,还是打算问一问窥尘自己的意思。

窥尘说,想下山“云游”。

“我在这座山里已经待了很多年了,是时候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胡成医有个很糟糕的预感——窥尘不会回来了。他也许是料到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想寻一处无人的地方,静悄悄地死去。

若是多年前,胡成医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可修了那么些年佛,胡成医已经明白,万事万物的发展有它自己的道理,自己不应去干涉窥尘的决定。

窥尘下山那天,山上的银杏叶全黄了,像是为这位久居山中的僧人送别。

胡成医与刘岁、唐远目送窥尘离开,窥尘的背影在闪烁的银杏叶中越来越小,那个画面胡成医至今仍记得。

明恕说:“窥尘在七年前就已经离开海镜寺?”

胡成医喝了一口浓棕色的茶,“对,七年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熟悉的窥尘。”

明恕问:“是什么地方让你觉得,后来的窥尘已经不是真正的窥尘?”

胡成医继续讲述。

窥尘离开海镜寺时是秋天,回来时已是次年。分明是一模一样的长相,胡成医却感到格外陌生。

过去,窥尘的眼中多的是平静、悲悯,而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窥尘,眼中却只有冷漠与算计。

胡成医忽然明白当年窥尘为什么会说刘岁有歹念,原来人心真的能够通过眼睛展露一二,过去他看不出,心平气和修佛日久,终于摸出些许门道。

可要说回来的不是真正的窥尘,其实也不大可能。

哪有人长得一模一样呢?

况且窥尘叫得出自己的俗名与僧名。

但这事,胡成医终究还是没能放下。

窥尘秋天离开时,已经患了很严重的病,回来时却疾病全消,身体硬朗了许多。

窥尘说是去“云游”,难道是下山治病去了?

以窥尘的品行,不应撒这种谎。

而且窥尘不仅自己回来了,还带回一个非常阴沉古怪的年轻人。

这人名叫殷小丰,听口音不像冬邺市及周边的人。窥尘收他为徒,取名悟念。

“等等。”明恕打断,“殷小丰不是自己来到海镜寺,而是被窥尘带来?”

胡成医点头。

明恕站起身来,一边踱步一边思考。

前阵子调查殷小丰的背景时,他就有个结没有解开。殷小丰的家乡在遥远的粱奚,就算离开精神病院之后四处流浪,也不该好巧不巧就流浪到了海镜寺。

如果说殷小丰是被窥尘带回海镜寺,那这就说得通了。

不过窥尘带回一个有严重暴丨力倾向的人是为什么?

如那些老和尚所说,是为了感化殷小丰?

假设窥尘还是原来的窥尘,这个缘由倒是不错。可胡成医的意思却是,窥尘的皮相和过去没有区别,内里却大不相同。

前后不到一年,窥尘性格大变的原因是什么?

还是说,窥尘真的已经不是窥尘?

“殷小丰从来不与别人说话。”胡成医说:“只偶尔和窥尘说几句。我领悟能力差,窥尘以前经常给我讲佛法,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讲过。”

明恕眸光一深,“因为这个窥尘,已经不懂佛法!”

最令胡成医不解的事发生在后头。

海镜寺过去几十年,很少接纳新的僧人,一来窥尘顾虑重重,二来到海镜寺来出家的人本来就少,但窥尘回来之后,陆续收了褚江、王路、常庆英、楚信。

加上带回来的殷小丰,足有五人。

胡成医已经渐渐与窥尘疏远,但时常观察这些新来的人,发现他们虽然都已出家,身上却没有真正僧人的气度。尤其是最后来的楚信,吊儿郎当,总是将污言秽语挂在嘴边,哪里有出家人的样子。

若说窥尘接纳他们是为了感化他们,这也不对。胡成医发现,窥尘不仅不怎么与自己接触,与这些新来的僧人也接触很少。

难道放任也是一种感化?

随着年龄的增长,胡成医越发觉得海镜寺已经不是原来的海镜寺,周围的僧人似乎个个心怀鬼胎,住持心中,有一个最大的鬼胎。在这里,他已经寻不到渴望的安宁,甚至越发感到害怕。

一座寺院,竟是让一位在此修了几十年佛的僧人感到害怕。

三年前,胡成医以下山“云游”为游,提出离开海镜寺。窥尘非但没有劝阻,还对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也许山下的生活,更适合你。

“这是什么意思?”明恕说:“让你不要再返回海镜寺?”

胡成医说:“我是这么理解。但据我所知,没有哪位住持会对临行的僧人说这种话。”

明恕已能肯定,窥尘有问题。

胡成医是32年前,真正窥尘接纳的僧人。27年前,刘岁与唐远也是被真正窥尘所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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