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莎轻轻摇头,脸上写满无奈。
片刻,她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像是正在进行一场迟到的忏悔。
“刘主任以前是我带的实习生。作为编辑,他很有能力,升得比我快,现在已经成了我的上司。”孙莎叹气,“他算老出版人了,郭羡看不出的问题,他其实都看得出。他知道墓心传达的观点非常极丨端,并且有强大的煽动性,却为了迎合现在的市场需求,也可以说是投机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几乎没有经过修改的书直接出了,还刻意将书里特别偏激的观点提出来,展示在封面上。”
明恕说:“有的人本就该死?”
孙莎擦了擦汗水,“对,就是这句话,但不止。墓心表达的很多东西会让读者有共鸣,会畅销,但也会影响潜在犯罪者。我们……”
见孙莎突然说不下去了,明恕等了一会儿,问:“你们怎么?”
孙莎苦笑,起身看向窗外,神情很是落寞。
“我二十岁就来心云工作,我的老师告诉我,出版人要有自己的态度与责任感,某些歪曲事实、颠倒黑白的书,情节再吸引人,文字再无懈可击,都不能出。我们管不了其他出版社,但是我们管得了自己的良知。工作这么多年,我一直是这样做的,我曾经觉得我无愧我的老师,无愧我的读者,无愧我的人生。可是……”孙莎顿了顿,“最近几年,却有很多年轻人攻击我们,痛骂我们是走狗。我们坚持出版人的社会责任,难道坚持错了?”
明恕对这一行了解不深,无法给予孙莎一个客观的答复。
孙莎很快收拾好情绪,“算了,不说这个了。还是说回墓心吧。墓心那样的稿件,我们不是第一次收到,早在三四年前就有,但处理结果都是——要么建议作者修改部分内容,要么不予出版。”
明恕说:“刘志强突然无视规定与责任,是什么原因?”
“还能是什么原因,经营压力啊。”孙莎长叹一声,“出版行业越来越不景气,集团一天到晚呼吁转型,将过去的编辑中心拆分,成立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工作室。压在我们工作室上的经营要求特别大,出版的书如果赚不到钱,工作室随时可能解散。我们几个主任副主任倒是不会失业,但新进来的年轻员工就难说了。刘主任是想搏一把,墓心的书很抓眼球,文中的邪恶已经穿上了正义的外衣,表面上表达的是惩奸除恶,很是阳光。凭刘主任的能耐,只要稍微上下打点,通过最后一道审核是很容易的。但这就是枉顾出版人的社会责任了,我一直不同意,可我只是个副职,他才是正职。他执意要出,即便我不签字,他仍然能出。”
明恕听明白了,终于理解第一次见到刘志强时,刘志强为什么会这么慌乱。
方远航在一家书店拦住了刘志强,刘志强大约是决定出版墓心的书后就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忽然见到警察,情绪瞬间崩溃,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把方远航都给哭懵了。
“是我一时鬼迷心窍,都是我的责任。”在市局问询室,刘志强始终低着头,“那段时间我们出版的现实向悬疑都反响平平,读者越来越不买账。悬疑面向的读者,其实大多希望看到更刺激、更尖锐的东西,书里如果没有突出的矛盾,就很难抓住读者的心。墓心投来的稿,全篇没有分毫善意,颠倒善恶,竭力歌颂暴丨力,将矛盾全部突出化,不符合我们的出版规定,但是必然吸引读者的眼球。”
说着,刘志强遮住双眼,用力揉了揉,“上面给我下达了任务,再不出一本具有话题性的书,就要将工作室解散一部分,我……我只能暂时放下出版人的社会责任。”
“但你不止出了一本。”明恕说,“是因为尝到了甜头,是吗?”
刘志强将头埋得更低,“他的书,卖得很好。他虽然是个没怎么上过学的农民,却是个写作天才,我嫉妒他,也羡慕他,他有太多我所不具备的天赋。我这样的人,永远只能给他做嫁衣。因为他,我们工作室得到了集团领导的青睐,后来我们陆续又出版了几本畅销书,勉强在众多工作室中站稳了脚跟。但当我看到很多读者都在讨论‘有的人本就该死’时,看到年轻人引用书中的观点,认为抢座的老人该死、大哭的婴孩该死、将小孩独自留在家里的父母该死时,我害怕了,真的很害怕。我担心这些读者里迟早有人受到墓心的影响,以‘有的人本就该死’的名义去杀人。”
明恕说:“已经出现这样的人了。”
刘志强满目懊恼,两条手臂不停颤抖,“我猜到了,否则你们也不会来调查墓心,调查我们出版社。墓心的所有书,我们会全部召回,但是造成的社会影响,我,我……”
“你们已经无法消除了。”明恕冷冷道。
问询室里爆发出压抑的哭声,从半开的门中传出,在走廊上回荡。
“我的书违反规定?”撕下伪装的面具后,侯诚不再木讷,此时的他,像他每一本书里偏执癫狂的主角,藐视一切,“那心云出版社为什么接受我的投稿呢?我只是一个作家,我写书,而不是杀人。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不允许作家自由表达自己的思想吗?心云现在才说我的书不符合他们的出版规定,但当时为什么又要让我出版呢?还刻意将书里最震撼的句子放在封面上。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明恕说:“你真会为自己开脱。”
“这不叫开脱。你不懂,我就解释给你听。我总有解释的权力吧?”侯诚嘿嘿直笑,“现在突然要撤走我的书,行,但心云必须支付我合同所写的违约金。我再说一次,我只是个写书的,我不对读者负责,有人看了我的书,以我书中的一句话去杀人,这不是我管得了的。恶人想杀一个人,找得到一万种理由。看过我的书,只是一万种理由中的一个。如果我的书真有蛊惑人心的力量,现在……”
侯诚眼中忽然爆出阴寒疯狂的光,“现在全国各地,不知道出现多少起‘猎魔’杀人案了!”
明恕瞳孔一缩。
全国!
在之前的分析中,他还没有想到全国这个概念。
咖啡馆杀人案,高校宿舍杀人案,这两起杀人案都发生在冬邺市,凶手已经确定,作案动机也非常清晰。按照常理,这两起案子已经可以结案。
是鲁昆突然说出墓心,而李红梅又看过墓心的书,他才着手调查墓心。
那么在别的城市呢?
是不是早就有受到墓心影响的读者卷入命案,所谓的“猎魔”行动早已在全国各地展开?
因为凶手确定,所以没有哪座城市的警方查到墓心头上来?
毕竟如墓心所言,他只是一个作家,他无法决定读者的行为,警方若是因为凶手看过墓心的书,而大费周章查墓心,这未免小题大做,甚至可能被舆论冠以“不务正业”、“闲出屁来”、“该干的事不干”等帽子。
而他能赶来洛城紧抓墓心这条线,是萧遇安给了他强大的支持。
明恕心跳渐渐加快,再看侯诚,只见对方得意洋洋地笑着,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目前已掌握的证据,确实不能拿侯诚怎么样。”萧遇安按了按额角,“能让心云出版社召回市面上的书,是我们唯一能做的。”
“我不甘心!”长时间工作,明恕眼中红血丝增多,嗓子也沙哑起来,“他是有意识地引导读者,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才伪造出一个身份。如果他全然不知自己的可能带来什么社会影响,他为什么要搞那些反转?”
“是,我们都清楚他是在刻意引导读者,尤其是戾气重的年轻读者,但这不能作为证据。”萧遇安说,“他完全能够将责任推到心云出版社上,他手里拿着的是笔,不是刀,也不是枪。”
“但笔也能杀人!”明恕说,“难道要他真杀过人,我们才能……”
萧遇安转过头,“嗯?”
“真杀过人……”明恕一边喃喃,一边用力按住太阳穴。
头脑中的某个部位忽然痛起来,好似有什么遗失的想法正要钻出来。
“怎么了?”萧遇安走过去,手掌贴在他的后颈,轻轻揉捏。
“如果侯诚真的杀过人呢?”明恕猛地抬头,“以前我们认为墓心另有其人时,怀疑过侯诚被墓心杀害,那现在呢?那个被侯诚塑造为墓心的年轻人,是不是早就被侯诚杀害了?”
萧遇安半眯起眼,面容冷肃。
办公室忽然变得极其安静,明恕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电光火石间,终于捕捉到了在侯诚家地下室那一闪而过的想法。
“我明白了!”他重重一击掌。
萧遇安问:“什么?”
“侯诚家地下室的气味非常难闻,我们发现了很多完全腐烂的西瓜。方远航当时问我,地下室为什么会有西瓜,我还跟他说,地下室温度低,是储藏西瓜的好地方。”明恕激动道:“我忽略了一件事——地下室虽然是储藏西瓜的好地方,但是西瓜腐烂之后,侯诚应该将它们清理出去,而不是任其留在里面!地下室也是他的家,他没有理由只将地上两层打扫干净,不管地下室的清洁!他将西瓜留在里面,是想用西瓜腐烂的气味掩盖另一种气味!那个地下室,一定还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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