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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余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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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余响

“她死了。”

黑木支架上的报信鸟扇了扇翅膀,吐出云雀般动听的声音,内容却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噩耗,一如它额头殷红似血的菱石。

这是一间明亮的客厅,空气里飘荡着各种奇特的味道。有干燥花和药材的甘美甜香,也有法术材料腐化产生的气息,交杂在一起形成无法言语的奇异魅力,融合成窗边独坐的黑衣男子。

乳白色的窗帘拉下一半,略略阻挡了午后的阳光,微微发亮的花梨木护壁上挂着许多蚀刻画,天花板垂下镀金的白蜡烛水晶吊灯,镂空的靠背椅包着刺绣精美的蓝色天鹅绒,侍从打扮的少年踏过柔软的羊毛地毯,将午茶一一摆放在点缀着青瓷花瓶的橡木桌上,瞥了眼报信鸟。

“谁死了,主人?”

留着长长黑发的俊秀青年没有回答,专注抄写卷轴,仿佛世上没有事情比他的工作更重要。

他手上的羽毛笔也是漆黑的鸦羽,鹅毛笔用于日常书写,乌鸦的羽毛则适用几乎所有的魔法。从这个小动作,少年就看出他在“干正事”。

“光神的神女。”写完,再检查了一遍,黑发青年用指腹抹去纸角的锁咒,笔画刚劲的字迹一个接一个亮起,又一个接一个消失,最后变回空白的纸面,这是施法成功的现象。

“是您杀的吗?”少年想当然地问,一边将醇香的咖啡色液体倒进银杯。“还有,您刚刚是不是去把她的灵魂抓过来?那我又可以多一个姐姐了。”

青年笑了,看来极为爽朗的笑容仿佛轻纱上的波纹,在他轮廓优雅的俊容上荡漾开来。

“神子神女的灵魂确实强大。可惜时机不巧。”

两人使用的都是古代语,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够这么纯正优美地发音。

“而且——”喝了口咖啡,黑发青年似乎不确定地回想了一下,“她的灵魂受到了重创,那些神真是给了罗兰·福斯一把好武器。若非光神出手,她的肉体也会粉碎。即使如此,也只有立刻回始源之海崩解重组,再世为人。”

“这样啊。”少年有些惋惜。黑发青年斜睨他:“拉克西丝·爱薇·德修普不会是个听话的下仆,就算我把她抓来,也是拿她炼魂器——你最近倒是会多个弟弟。”

少年张大嘴。黑发青年切下一小块松饼,慢条斯理地塞进嘴里,苹果和肉桂的香味顿时弥漫在唇齿间,很美味,但是肉桂的辛香味他不喜欢。

“公众场合不许露出这种愚蠢的表情。”用咖啡冲淡辛辣,他把盘子挪到一旁,示意养子替自己吃掉。

“呃……是。”少年定了定神,习惯性地将挑食的养父留下的点心一扫而空,问道,“主人,您又把哪个女人的肚子搞大了吗?”

“差不多吧。”

为即将出生的“弟弟”叹了口气。少年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重拾先前的话题:“那个神女怎么死的?”

“战争。”纤长的食指一划,一张经过魔晶石粉和蜜腊处理的羊皮纸卡片掉了下来,浏览片刻,黑发青年一手支颊,眼里浮现出深思的光芒,“看来光解决伊芙·比拿不够,还得帮莉莉安娜一点小忙。”

“啊,主人您要出手吗?”

“嗯,让双方的势力平衡些,我才能有更多时间准备,也好让他们多受点折磨。”黑发青年转向窗外,血水晶额冠下的银瞳宛如冰冻的水滴。

※※※

“莉莉安娜殿下。”

正在帮一户人家的板车铺上防水布的银发王女停下手里的活,转向来人。护国军军团长神情凝重,彬彬有礼地道:“请借一步说话。”

从清晨开始下的雨一直不停,把人们淋得湿透。附近的白杨树林低垂着哀愁的树叶,在大风中战栗着。天气潮湿阴冷,飘着早秋的寒意。

两人走到一座小湖泊旁,岸边的草叶随风摇摆,泛着涟漪的水面也被风吹皱,像起了一阵阵波涛。莉莉安娜拢了拢斗篷,低声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殿下,很抱歉,我们必须抛下那些民众,他们只会拖累我们。”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莉莉安娜打了个小喷嚏,韦罗尼卡立刻投来担忧的目光,她无视,继续平静地说下去,“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跟我们逃出来,我决不能抛弃他们。”

韦罗尼卡没有生气,她对这位王女的固执早有亲身体会,只轻轻一叹:“我们快自身难保了,殿下。斥候回报,前方的几条大道都被封锁了,后面还有两支队伍在追。一旦冲突,他们肯定第一批遭殃,现在分开反而好。”

莉莉安娜沉默片刻,道:“雨水会掩盖我们的行迹,走小道的话……”

“这种程度的雨冲不掉。”韦罗尼卡不得不无礼地打断,尽管语气还算客气,“而且追踪我们的是雇佣兵团,对这方面的事很精通;小路不适合大规模的行军——莉莉安娜殿下,作为掌权者,仁慈固然是美德,但有些时候您也要听听理智的声音,做出正确的判断。”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莉莉安娜缩起肩膀,崩溃地啜泣,“姑姑死了,现在又——”

“陛下死了!?怎么会!”韦罗尼卡风度全无,失声大叫。

但她还是很快控制住自己。瞥了眼四周,环住莉莉安娜颤抖的双肩,艰难地润了润嗓,压低声音道:“什…什么时候?确定吗?”说着,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庆幸下着雨。

“嗯,早上,大概七点多。我感到额头很痛,然后就接到光神的启示,告诉我姑姑去世了,我是下任神女。”肩上温暖有力的触感给了莉莉安娜一丝细微的支持,压抑悲伤,勉强顺畅地说完。

韦罗尼卡抬手,撩起她被水濡湿的前发,一个金色徽记映如眼帘。

“愿至高神赐福我君,赐福所有牺牲的我城英魂。”韦罗尼卡退开两步,一手握剑平举胸前,庄重地念诵悼词,随即抬起头,用一种体谅中带着坚定的眼神凝视对方,“莉莉安娜殿下,今后您和诺因殿下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您一定要坚强。”

“我做不到!”莉莉安娜无助地掩面哭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什么也不懂!我…我明白你的建议是正确的,可是我就是说服不了自己!这样叫我怎么有脸面对我的子民?”

“殿下……”韦罗尼卡正要上前劝慰,一道强烈的白光将她弹开。

她惊讶地睁大眼,只见莉莉安娜也一脸茫然失措,全身散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强光。

《真是个爱哭的小姑娘,完全没有长进。》一个陌生的男性嗓音在脑中响起,低沉平稳,略带沙哑的磁性,如同风琴的鸣动震荡着每一根神经。紧接着,是压倒性的强大意志,瞬间剥夺了莉莉安娜的意识。

映在韦罗尼卡眼中的景象,却是忧伤和彷徨从她脸上褪去,裸露出内在的力量,仿佛破浪而出的礁石,那样漠然无情又坚毅不拔的神情。

“马上召集所有人。”她举起左手,似乎在做什么前置工作般,划出闪光的线条,漫不经心却不容反驳地道,“排得越紧越好。”

女将军冷汗涔涔,在寒风中发抖,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她,扼住了疑惑。这种恐惧就像面对未知的威胁,面对危险的黑暗,就像……凡人面对神一样!

不由自主地,她转身跑向营地,因而没看到银发少女腰间的手镜剧烈颤动,涌出一团光雾,勾勒出女性修长窈窕的形体:宛如波浪的秀发,水晶雕刻般精致的容颜。

《席恩!》

魔王狂怒地大喊,紫瞳溢满深不见底的仇恨,《你这老不死的,居然还敢出现!》

“哦,莉,好久不见。”魔法神轻松的语气像招呼老朋友,并迅速想通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你也看中这具身体?运气真好,第二胎就中奖。”想当初他来者不拒生了一堆小孩,却没个合用的,背运啊!

《我要杀了你!》菲莉西亚杀气腾腾地冲向他,还没靠近就被弹回镜子。席恩惊噫了一声,诧异地端详胸前发光的胸针,伸手一抹就读取了残留在上面的讯息,微微扬唇。

好吧,就给莉一个方便,毕竟还用得着她,虽然她目前的火候也远远不够。

这边的变故已惊动士兵和百姓,很快人群就围拢过来,按照指示紧紧挤在一起。前排的人看见莉莉安娜额心的神印,惊喜地欢呼,敬畏之情立刻扩散开去。人人屏息静气,等待“神女”展现神迹。

韦罗尼卡却满心不安,她本来以为是神明附体,可是那个表情怎么看也不像女人。就算光神降临,光神也是女的吧!

无暇关注她,席恩全神贯注地聚集转移法阵所需的能量。若非有自然条件,即便他也无法一次送走那么多人。

“苍天的泪水唤醒不灭的地火,风与地的共鸣讴歌看不见的旋律,时光与空间交集,巨轮与钥匙密合,以吾之体为媒,以吾之魂为引,开启大门,展现自然的奇迹……”

随着充满韵律感的古老咒文,银发少女脚下荡开炫目的魔法光芒,纵横铺展,描绘出湛蓝的图案,她身上升起耀眼的亮金色火焰,直冲天际。高举的双手先是聚起一线微光,接着被潮水般注入的魔力膨胀成一颗巨大的光球,身后白浪滚滚,整个湖泊的水像烧开似的沸腾,卷起千层雪,遮天盖地地压下!

当潮水退去,原本拥挤的空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枚白金胸针孤零零地躺在泥泞里,散发出淡紫色的光晕。

赶路的大军猛然停步,震惊地瞪视眼前的异像:洪水从天而降,像一条连接天地的雄伟瀑布。还没等这波冲击平复,里面又冒出一群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精兵团团长沙里西恩低呼。几个魔法师歇斯底里地叫道:“传送魔法!水域连接!不!这是不可能的!”

“莉莉安娜!”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妹妹。诺因跳下马,飞奔过去,小心翼翼地扶起她,轻轻摇晃,“莉莉安娜,醒醒。”

“嗯……”莉莉安娜勉强睁开眼,一时头晕眼花,只觉全身虚脱无力,当她看清孪生兄长焦急关切的面容,两眼难以置信地瞪大,“哥哥!?”

“太好了,你没事。”诺因长舒一口气,这些天他担心得茶不思饭不想,差点疯了。

顾不得亲人为何会突然出现,莉莉安娜扑进他怀里,用尽全力抱住,放声大哭:“哥哥,姑姑她……姑姑她……”

本来要拍抚她背部的手颤抖了一下,轻柔地落在她湿淋淋的银发上,中城城主失去血色的脸被无色的帘幕罩住,没有露出半点情感,只有黑发下的紫眸像烈火中的钢一般,闪着炽红的光。

※※※

“你说什么?”

胜利的美酒还未开封,当晚的庆功宴上,攻克王都、正式并吞了东境的伊维尔伦军就接到一个等同战败的噩耗——金色死神伊芙·比拿阵亡!

在场的将官统统化成盐柱呆立当地,其中最面无人色,最僵硬的就是上首的东城城主。

他冰蓝色的双眼一片空白,身子有轻微的摇晃,一旁的冰宿和帕西斯甚至怀疑他要倒下去了。但是金发的征服者并没有倒下去,撑住了自己,一边调整散乱的呼吸,一边试图从激烈的心跳声和耳鸣中恢复自制。又过了约莫半分钟,他才挤出平板的声音:“再说一遍,具体的。”

“伊芙将军战死了,大人。”风尘仆仆的传令兵哽咽着,和他一样强忍着悲痛,断断续续地叙述。

原本战事一切顺利,瓦解了西境南部林地的战力后,东城军在伊芙的指挥下毫不恋战地撤退,预定和接应的南城军会合,退守布置好的防线。然而次日,伊芙却一病不起,连带拖累大军的行进,被奉命收复失地的苍穹军团追上,爆发了惨烈的遭遇战。就是这一仗,让金色死神撒手人寰。

罗兰不知道他的爱将,他的义弟本来就没多久好活,也不知道神器[静默之镰]会消耗持有者的生命,更不知道席恩偷偷加深了这一影响,他只能抓住现实的碎片。

“伊芙将军抱病出战,大家都掩护他,可是……可是……”传令兵咽了口口水,偷瞄关怀地扶着主君的光复王,“敌军的统帅居然像士兵一样冲锋,和他打起来……”

同时想到这个没常识的统帅是谁,罗兰眯起的眼闪过杀意,帕西斯无颜以对地别过头。

“他们没打多久,肖……那个人像察觉了什么,收起镰刀往后退,问伊芙将军是不是受伤了。这时狄格副将扶住将军,命令大家把他围起来。然后飞过来一把斧头,将军用镰刀柄挡,没挡住……”

“夹击吗?”罗兰打断,嘴角浮起残戾的冷笑。每个目睹的人都打了个寒噤,深深低下头。可怜的传令兵几乎缩成一团,胆战心惊地道:“不不,他…他好象只是解围。狄格副将说,那是个矮人。”

“矮人!”水晶杯重重砸上地面,葡萄酒如鲜血泼出,映着凌乱的碎片,嘲讽般刺痛罗兰的双目,平息了他的怒气,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矮人,很好。”

再开口时,他的声调恢复了往日的镇定,隐隐透出冷酷:“不用告诉我他的名字了,我会把世上所有的矮人送去和伊芙陪葬。”

“……是的。”传令兵的音量几不可闻。帕西斯暗暗抚胸,庆幸有个靶子让徒弟发泄,不然震怒的雷霆会打在肖恩头上。

“伊芙的遗体呢?”罗兰的双手因痛苦而紧握,滚过舌尖的单词令他感觉像被一把烧红的尖刀戳过。

“在路上。”传令兵第一次挺直背,郑重地道,“大人,您放心,大家拼死也会保护将军的遗体。”

罗兰无声地点点头,顿了顿,用一种被抽干力气的语调道:“宴会停止,原地悼念三分钟,各干各的事。”

语毕,他转身离去。

在昏暗的房间独坐了一会儿,罗兰起身拉下灯罩,让魔法光球淡淡的白光倾泻一室。

丢下酒红色的天鹅绒厚布,他走回书桌,边走边整理思绪。身为一城之主,不,如今是三城之主,魔导国实际上的半个国王,他没有太多时间悲伤,更不能在部下面前流泪,独处时可以,但他哭不出来。

刚才心绪不宁,一些重要的事都没完成,比如询问伤亡情况,聆听其他部队的报告,尤其是负责追击残敌的两支队伍。

伊芙一死,势必有人接替他的位子。副将狄格是个好人选,只是威望不足以服众,才干和实绩也略有欠缺,更适合辅佐,安排一名老将比较恰当。

可是当他坐下来,提起笔,手却颤抖得握不住,伊芙的音容笑貌在脑海里回荡:他扎成马尾的灿金色长发,幽蓝的大眼,沉稳温暖的笑靥,童年的相识共处,多年的默默跟随,陪伴支持……

羽毛笔一再掉落,罗兰不得不放弃,伸向墨水瓶旁边的金铃。

只摇了一下,门就被一只白皙的柔荑打开,茶发少女静静走进,墨绿色的双眸漾着柔和的光,冰清玉润的嗓音犹如清泉洗过伤口:“我想你需要我的帮助。”

“是的。”罗兰苦笑,苍白的唇抿了抿,宛如一个决定的挣扎,“帮我写封信,给晴雪郡的威司特。”

他眼中悲哀的黯痕渐渐沉淀,化为沉郁的水蓝,像是藏着蓝色珊瑚礁的深海。

※※※

凌晨,棕发青年自动苏醒,只见阳光被帐篷门布的缝隙切成狭窄均匀的光斑,一条一条金黄诱人。多像烤得喷香,刚出炉的长条面包啊,他开始浮想联翩。

年轻的副官一进来就看出这个流口水的家伙在想什么,毫不客气地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佩剑,狠狠丢向那只塞满食物的脑袋瓜。

“哇啊!”肖恩惨叫一声滚下床,揉着后脑勺咕哝,“很痛耶,亚法。”

“痛死最好。”苍穹军团实质的指挥官双手环胸,可爱的娃娃脸冷得掉渣。他也只能通过殴打上司撒气了,不然他真的要不敬地责骂已故的摄政王陛下,为什么把这么只米虫丢给他!?

皮厚肉硬的肖恩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亚法,总是板着脸不好哦,会提前老化。”对方冷眼一瞄,他马上噤若寒蝉。

“来,站到这边。”亚法威严地指着地面。肖恩耷拉着头依令行事。

“背诵军团长守则第一条。”

“不…不能冲到前面。”

“嗯?”

“待…乖乖待在队伍里。”肖恩快哭了,感觉又回到被徒弟们管制的岁月。呜呜呜~~~他好歹命!

“嗯。”亚法满意地哼了声,瞥见他空荡荡的皮带,绿眸又不悦地眯起,“那你说说你遵守了没有?还有剑!身为一个战士,时刻携带武器是最基本的常识!哪怕你能召唤那些元素武器。也该佩把剑备用!”

“可是,很讨厌嘛。”肖恩抿嘴,清澈的琥珀色眼眸涌出厌烦的情绪,“那个金发的将军已经受伤了,不,应该是生病了,我还和她打,害她死掉……”

“当时不是你杀他,就是他杀你。”

“那还是个小女孩啊!”肖恩忍无可忍地叫起来。亚法一拍额头:“金色死神是男的,阁下。”朝张口结舌的上司强调地点点头,他加重语气,眼里射出冷酷的光:“他也二十八岁了,是罗兰城主最得力的将领。你和佛利特先生立了大功,是我军的英雄。”肖恩又沉默下来,满脸厌恶地转过头。

好吧,好吧。我不是早知道了。他根本不想打仗,也不想杀人。横竖有希莉丝军团长在,他就会干下去。

亚法暗暗叹息,避开敏感话题,柔声道:“好了,去洗把脸,把自己弄得像个人样,还有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肖恩走出两步,不安地停下。亚法的神色黯淡下来,沉重地道:“摄政王陛下去世了。”

肖恩呆若木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会儿,他眼中开始有泪水凝聚,扑簌簌掉下来。

亚法不快地皱了皱眉,掏出自己的手帕丢到他脸上:“擦掉!男人怎么可以哭!”

“士兵们也不会想看到一个哭鼻子的长官。”走到帐边,他冷冷丢下一句。

肖恩没有用手帕,横臂擦拭,又羞愧又尴尬。

拉克西丝其实和他没有多深的交情,她生前他还很怕她,但并不真的讨厌。他分得出真正的恶意和恶作剧的区别,那个女性是那种越喜欢越爱欺负的类型,她的性格也是和他投契的明快昂扬。

所以此刻,肖恩由衷为她的死悲伤,越想越难过。

他从小就是这样,心一痛就会哭,是个不折不扣的爱哭鬼。

不期然地想起他的双胞胎哥哥,自从他有记忆以来,就没见席恩哭过。据他们的母亲说,他连出生时都是没有声音的,当他的爸爸轻拍他的背,才吐出一声微弱的咳嗽。

每当被病痛折磨,他也是咬着牙一声不吭,直到高烧失去意识。清醒时,他会直直盯着天花板,凝神让自己不昏倒,沉默而坚忍。

床边看着他的弟弟反而哭得淅沥哗啦,像替他流泪一样,怎么也无法停止。

心被剜掉一半,肖恩怔怔注视自己的手,再次感到那血淋淋的痛。突然想到的可能更令他浑身打颤,从头冷到脚。

如果那些年席恩也没有哭……

眼泪倒流回去会变成什么,他不知道,他只记得,那双地狱似的眼睛,无数深藏隐忍的感情寂静地暗涌,被冷静牢牢封住。还有再见面时,变得更死寂冰冷的蓝眸。

灵魂颤动的一刻,宛如冰泪石中摇曳的火焰。

※※※

苍穹军团的胜利为乌云罩顶的西境带来一线曙光,矮人佛利特也因此被当成英雄膜拜。但不知道自己为酒友报了仇的本人成天揪着胡子,对敢于褒扬他的人怒目而视,认为屠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小娃儿”是一生的耻辱。

另一个立下赫赫战功的人也对恭维和赞美毫不起劲,但好歹会强颜欢笑地接受。

赶走侵略者后,苍穹军团正式在南部林地驻扎下来,协助原本镇守这里的野战团征召民兵,恢复当地的秩序。还有一支亡灵骑士团在这一带流窜,需要他们坐镇,安定民心。当佛利特意外击毙伊芙,东城军士气大沮时,就是这支军团突然杀出来,帮友军逃过了灭顶之灾。

而若不是肖恩,相同的厄运会落在西境军头上。士兵们根本没有和幽灵打仗的经验,光是那些不死怪物散发出的浓浓死气就令人退避三舍了,更别说他们迅如风的速度和强大的战力。亚法痛定思痛后,没有当场踹死那个再一次冲到阵前杀敌的饭桶上司,继续留着他做吉祥物。因为只有把这位祖宗侍侯妥当,那位有着诸多恶名的死灵法师才会手下留情。

这天,两人一骑来到苍穹军团的驻地璃阳城。

“杨阳!杨阳!”无视副官在旁边干咳,棕发的军团长大呼小叫地奔出来,像抱大布偶一样抱起友人,“你来看我啦?”

“是啊。”黑发少女笑着回应他热情地迎接,眉间依然是令人如沐春风的和煦,“你不能来看我们,只好我来看你了。”

呜呜呜~~~感动地蹭,瞥见她身后的暗黑神,肖恩笑得更欢:“史列兰也来啦。”

“嗯。”乖宝宝神祗朝剑术老师一鞠躬,然后高兴地转向闻讯而来的矮人朋友:“佛利特。”

“哦哦,小男子汉,你比我上次见到你时更长进了。”佛利特夸奖地拍拍他,让常人龇牙咧嘴的手劲只换来史列兰开怀的粲笑。

“亚法副将是吧?辛苦了。”没有看漏某人叹气的小动作,杨阳端正地行礼,笑容意味深长。亚法也回以可列入教本的标准军礼,严肃地道:“哪里,这是下官的职责。满愿师小姐大驾光临,是我军上下的光荣,请让下官为您带路。”以视察为名行探望之实的杨阳微笑颔首,帮友人扣好领子,拉挺斗篷,这是她和诺因在一起养成的习惯。

对于暗黑神的到来,士兵们的心情十分复杂,既欣喜又悲痛。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又有整整半个月不能碰女人了!极度的落差实在令人难以消受。

至于市民的反应不用说是群体石化。

虽然主要目的是和友人重聚,杨阳还是没有殆忽职守,仔细观察了军队的情况和当地的民情,再实际询问了解,整理成册,准备带回给诺因。

终于结束了一系列必要的交际应酬,亚法用“下官还有事”为借口,知趣地给予这群朋友私下相处的空间。

“他是个好军人,一定成天为你头痛。”杨阳笑吟吟地评价。肖恩生气地告状:“我才倒霉呢!成天被他管东管西!”

“呵呵。”杨阳不置可否,帮忙侍女分送夜宵。这是一间不算宽敞的休息室,有三张皮革沙发,墙角立着一只装饰柜,架子空荡荡的,一个铜铸的骑士塑像掉在地毯上,杨阳走过去拾起来:“你啊,总是粗手粗脚的。”

“哼。”这回肖恩没话说了,闷闷吃着玉米馅饼。在座有两个大胃王,点心就以量为主。佛利特喝了一大口冰啤酒,发出一声响亮的吆喝,兴致昂然地唱起只以嗓门见长的矮人歌谣。颇有音乐素养的少女耐着性子拜听,同时敲敲某神的脑袋,示意他把偷偷伸向酒瓶的贼手收回来。

“咳嗯,佛利特。”见友人还想唱第二曲,杨阳不得不打断他的雅兴,一边踩帮他鼓掌助兴的肖恩,一边强笑道,“你在这里似乎过得满快活的?”

“是啊,这个军队的小伙子都挺不错,经常需要我们帮忙打铁,修补兵器什么的,大家也很满意。”

“那就好。”杨阳真心一笑。佛利特大口灌酒,问道:“耶拉姆和昭霆怎么样?”

“他们俩还是一天到晚吵架,没片刻安宁。”

“希莉丝呢?”肖恩一脸失望,“她为什么不来看我?”杨阳柔和地看着他:“希莉丝很忙,肖恩,她也想你。东城并吞了东境,今后防御重点要转到东边和这里,她和诺因在图利亚一带布防,抽不出空,要我跟你赔礼道歉。”肖恩体谅地点点头,关心地问起义孙:“诺因没事吧?”

“这个……”杨阳深深苦笑,清俊的脸庞罩上浓浓的忧愁,“外表是看不出有事啦,但谁也不认为他很好。他好象把所有的心力都扑在战争上了,我真不喜欢他那个样子。”

“他不会连书也不看了吧?”

“呃,偶尔还会看看。”只是看的都是军事方面。

“那就没事了。”肖恩信誓旦旦地下达结论。杨阳摇摇头,无法像他这么乐观。史列兰道:“诺因没事的,他很坚强,他只是不想在杨阳面前表现得脆弱。”迟钝的黑发少女哦了一声,压根没听出言下之意。

“还有,莉莉安娜病了,诺因把她送回米亚古疗养。等从这儿回去,我要绕个弯探望她。”

“你可真忙。”佛利特感叹。杨阳笑道:“我没特长,这个工作最适合了,我也很乐在其中。”肖恩奇道:“你怎么没特长了,你会魔法也会射箭,难道你最近不练了?”

“不,我一直在练习——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过七段了,水魔法也突破瓶颈。我现在是四叶草了。”杨阳难得兴高采烈地炫耀。肖恩和她额手称庆,干了一杯。

“不过可能是史列兰的缘故。”喝完,杨阳又沮丧起来,这是她遗传自生父的坏毛病——不够自信。史列兰蹙眉:“成为我的神女,不等于就拥有了我的力量,只是能从我的真身那儿借力而已。我没有额外给过你神力,那是你自己努力的成果。”杨阳展颜:“是吗?”

肖恩和佛利特讶道:“你已经是他的神女了?”

“嗯。”说到这件事,杨阳就想起那个温存清凉的吻,面红耳赤,倒酒的手也变得不利索。

“杨阳,你醉了?”肖恩眨巴眼睛:奇怪。她的酒量应该很好啊。

“不是啦!”杨阳尴尬地低斥,急忙转移话题,“对了,莉莉安娜之所以会病倒是因为使用了光神的神力,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可是我觉得不对,罗兰城主是众神的义弟,光神应该不会和他对着干。”

“他是众神的义弟!?”一位神祗,一只幽灵和一个矮人齐声惊呼。

“嗯,是希露菲尔告诉我的。”杨阳神情凝重,指尖轻点桌面,“想想看,活捉莉莉安娜的价值,还有彻底歼灭东境的残兵。如果真是光神送走了他们,罗兰城主不跟她翻脸才怪——那是谁帮助了莉莉安娜?”

一个人名在众人心底盘旋,化为实质的黑暗,无声地咆哮,将阴冷的气息吹进脖根。

“又是席恩吗?”肖恩勉强咽下酒,感到如饮黄连的苦涩,“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杨阳犹豫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嗯……很抱歉,我想他不是好意帮我们,是想延长战争,让我们多受点折磨。虽然战败的话,我们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啦。”肖恩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焉了。

“不是我说,你哥哥有病。”佛利特毫不留情地批评。肖恩怒气冲冲地跳起来:“才不是!席恩吃了很多苦,他是被很多坏人折腾成那样的!”

“我们矮人有句谚语:‘废铁也能冶炼成钢,但是坏掉的模子就是废物’。”

“……人类的社会没有你们那么简单。”肖恩颓然坐下,用明显沉浸在回忆的语调道,“你们个个是刚强的战士,有着统一的民族价值观,唾弃软弱,赞扬勇敢,尊敬高贵的品质,而我们呢?像我这样滥好心的家伙是傻瓜、笨蛋、蠢驴;多数人敬畏的是强权和财富,以欺凌弱小为乐;在乱世,老弱病残就是不该存在的理由,人们用践踏比自己更弱小的人发泄怨气,逃避生活上的不顺心,还不以为耻——我和席恩就是出生在这样的年代!他还不像我,活在象牙塔里,他还能变成怎样?变成一个好人?他是钢,只是被扭曲了。”

室内久久无人说话,杨阳默默沉思。佛利特摸了摸胡子,保守地认同:“咳嗯,大概吧。”

“肖恩。”杨阳开口,语带叹息,“这些我也明白,只是……你还为他着想的话,会很痛苦的。”一想到那位圣贤者干了些什么混帐事,连生性优柔宽谅的她也不禁义愤填膺,为友人心疼不平。

“这世上除了我,还有人为他设想吗?”肖恩的反驳一针见血,杨阳无言以对。

“不过,我不是原谅他。”肖恩转向窗外,掩饰脸上的觉悟,“犯了错就要受罚,这是不变的真理。”史列兰摇头:“万物有时终,这才是真理。”

“……”众人斜睨他,心想这是神明的真理吧,难得听他说出像毁灭神的话。

“唉,如果真是席恩干的话,就麻烦了,我们连他躲在哪儿也不知道。”杨阳两手撑颊,烦恼不已,“罗兰城主也猜到了吧,要是能再和他合作就好了。”可惜不可能了,双方已经结下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佛利特一个激灵,险些把胡子拔下来:“对了,罗兰·福斯!我真的杀了一个人类小娃儿,也是金发——他们是不是兄弟?”

杨阳一怔,这才想起友人幼年的经历,有些在意地沉默,半晌才道:“应该不是吧,没听说他有弟弟。而且罗兰城主是人类,两百年前他还没出生呢。”

“伊芙将军和罗兰长得不像。”肖恩又提供了一个有力证据,于是众人打消了疑惑。

“少喝点吧,你们两个酒鬼。”杨阳一人敲了一拳,收走酒瓶,开始泡舒缓心神的香草茶。肖恩不经意地瞧见她右手的火红色护腕,冲口道:“飞焰!”

“怎么,你到今天才发现?”

“不是不是,我忘了,杨阳,你脱下来给我看看。”肖恩欢喜得语无伦次。杨阳纳闷地脱下神器递给他。佛利特以内行的眼光打量:“这是矮人的作品,你要这东西干嘛?”

“上次我拜托冥王让我见姐姐,姐姐说贝姬——我的青梅竹马死后没有去冥界,普路托也感应不到她的下落,我想用这个找找,贝姬生前就戴着它。”肖恩蘸着酒在桌上画了个简易的魔法阵,把飞焰放在当中,就这么草率地施法。若是席恩看见,会一脚把他踢进酒桶。

所以,也难怪酒水法阵毫无反应,肖恩大失所望地垂下肩膀:“不行。”

“等等,我来。”史列兰拿过飞焰,翻来覆去地检视,最后在内侧找到一个非常不显眼的咒符,双目一亮,“啊,没错,是封印。”杨阳等人愣愣重复:“封印?”

“有人把她的灵魂封进这里面了——解!”

话音刚落,一道温柔的霞光泉涌而出,慢慢形成女性饱满柔软的娇躯:细碎过耳的金发,像浸染了嫩叶的眸子,染血的战斗法师袍——就和她死亡时一模一样。

“贝姬!”肖恩难以置信地大喊:她怎么会在飞焰里!?贝尔妲眨眨眼,朝他绽开一如生前的俏皮笑容:“哈罗,肖恩,你可真够马虎的,我还以为这次又会和你错过。”

“你…你为什么……”

“那个——”杨阳忍不住插口,带着感激之色,“你是不是教过我咒语?火墙术的。”

“对~~在勇者的坟场,那时可真惊险。”贝尔妲打了个友好的招呼,随即端详史列兰,绿眸闪着好奇的光芒,“你就是当时那个小男孩吧,谢谢你释放我。”

“不客气。”史列兰礼貌地答谢。肖恩脸色铁青,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贝姬,莫非是——”正和佛利特互相介绍的贝尔妲为难地笑笑:“嗯…我在飞焰里基本上处于休眠状态,日子不难打发,有些事也不清楚。”

“你明明就知道!”

“哎哎。”贝尔妲绕着耳边的鬓发,叹了一大口气,坦白了,“其实我也不确定啦,那个时候我把你送出去以后,以为能安安心心地死了,没想到一眨眼掉进一个乌漆抹黑的地方,正奇怪呢,一个男人的声音对我说,他和你有点过节,要请我在里边待段时间。”

房里一片死寂。

“别这副死样子嘛。”贝尔妲本想捏捏青梅竹马的脸,手指却穿越了他,眼底划过失落,脸上的笑靥却始终明净促狭,“这又不是你的错,我的处境也没你想的那么糟,飞焰和我的关系可是很好,和它取得同调,我就能通过它看到外面的世界。”

“你刚刚还说你基本上在休眠。”肖恩眼神沉郁。贝尔妲一窒,摸着头干笑:“啊哈哈哈。”

和肖恩一样不擅长说谎呢。杨阳看得心下感伤。佛利特嘴里咕哝:“多可爱的小姑娘,那小子真作孽。”

“好了好了,我也差不多要去冥界了。”某人明智地决定跑路。

“贝姬!”肖恩大叫,语气除了不舍,还有更深的愧疚。他看着她,想起那双深情的眼,她临死前的微笑,被他忽视了千年的心意。

贝尔妲眼波一动,漾开不同于刚才的笑容,似遗憾也似无撼。

“你这个大傻瓜,先爱上你总是吃亏的啦,是我自己太害羞,没来得及告白。”她倾前,蜻蜓点水地在他唇上一吻,“祝你幸福,可别又死了,这次未必再有我这样一个大美人来救你。”

“呜……”肖恩竭力不让她看见自己丑丑的哭脸,“对不起,贝姬。”

“得了得了,送我一路好走吧——啊啦啦,冥界之门怎么还没开?难道我不能去?”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由我来引导你吧。”一个幽冷的男声毫无预兆地响起。杨阳和佛利特紧张地跳起,握住各自的武器:“谁?”史列兰平静地安抚:“别怕,是引魂者。”

“是。”一团黑影在角落凝聚成形,披着黑袍。手持镰刀,他先朝史列兰恭敬一礼,然后脱下兜帽,露出一张苍白年轻的脸,“杨阳小姐,肖恩先生,又见面了。”

“啊!”杨阳正觉得他的声音耳熟,当下用力击掌,“格路特!你是格路特对吧?”

“就是香都的——”肖恩也想起来了。引魂者笑了笑,戴回兜帽:“真巧,我到附近收魂,感到一股古老的灵魂波动,顺路过来看看,没想到碰见你们。”肖恩禀着军团长的职责问:“附近有人死了?”

“是一位寿终正寝的老人,对人世还有眷恋,我只能开导他。一般的灵魂无须我们引导,自己跨过冥界之门就行,只有这样对人世有很强执念的灵魂需要我们引魂者出马。”

“哦。”

“格路特,谢谢你,上次都没谢你。”杨阳诚挚地道。兜帽下传出轻而友善的笑声:“您太客气了,您是吾主的朋友,这位大人的神女,我帮助您是应当的。”

“对了,普路托死了,冥界没出乱子吧?”肖恩担心地问道,记挂徒弟们的安危。佛利特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冥王也会死?”

“吾主本来就不管事,不过我们没让众魂知道。”

“哦。”真是个闲神啊……

杨阳确认道:“他还会再生吧?”对那个温和闲散的神,她颇有好感,虽然只有数面之缘,但他们也算朋友了,而且普路托在锡维拉和香都都救过他们。

“当然了。”格路特有点奇怪她多此一举的问题,向贝尔妲伸出手,“好了,这位女士,我们上路吧。”

“贝姬……”肖恩依依不舍地踏前一步。贝尔妲却爽快地挥手道别,留下一个洒脱的笑容。

※※※

冥界和神域、魔域一样是无限的层面,没有日月星辰,天空自然散发出淡淡的红光,青冥色的妖火则代替照明工具的作用。这里有正常的生活区,也有放逐罪人的险恶环境。

带着引领的死魂,格路特回到中央管理的区域,刚刚踏上通向冥殿的弯曲小道,他突然停下脚步,对着浓雾弥漫的虚空喝道:“什么人?”

四下寂静无声,毫无回音,格路特弹了下手指,一团青色的磷火凭空冒出,照亮一道模糊的身影。很矮小,穿着宽大的黑袍,衬着血色花朵的图案式样非常古老,细密柔顺的黑发覆盖住饱满的前额,天蓝的双眸充满了活力,给人的印象是个生机勃勃的美少年,尽管他看起来还不满十岁。

“唉,感觉真敏锐,本来还想闲逛一会儿。”男孩双臂枕着后脑勺,叹了口夸张的气。

“你迷路了吗?是哪一层的?”见是个孩子,格路特放松了戒备,连珠似炮地道,“记不记得自己的号码?监护人是谁?房子有什么特征?门牌?哪座城市哪条街第几号?有没有带地址牌或者证件?还是你第一次来,和引魂者走散了?没关系,他应该给了你一张居民证,你没弄丢吧?丢了也不要紧,我可以$#@%……”

“我说这位大哥。”男孩听得叹为观止,“你可真罗嗦。”

“……抱歉,职业病。”还在滔滔不绝的格路特意识到自己忘形了,尴尬地咳了咳:几万遍说下来,不熟也熟了。

“嗯哼,谢谢你的亲切指导,我自己逛就行,这里没人比我更熟。”

“咦?”格路特困惑地睁大眼,“这一层是禁止一般死魂出入的,你这么小,应该不是引魂者吧。”男孩笑了,蓝眸愉悦地眯起,有捉弄的意味:“才夸你敏锐,原来傻里傻气的。嘿嘿,你身上带着好玩的东西,给我。”

“啊!”格路特还没反应过来,放置灵魂的镇魂杯就被抢走,他大惊,上前一抓却捞了个空,“快还我!”

“不还~~~不还~~~”男孩跳跃着往后退。

“你……!”正要发火,格路特蓦地僵住了:男孩的乌发顽皮地扬起,露出一个他非常眼熟的印记——青色的菊花。

“吾主!!!???”

“认出来啦。”男孩失望地停下,把镇魂杯顶在头上。格路特瞪着他的表情像见了鬼:“你你…您已经复活了?”他老婆生命女神不是还等在神之泉边上吗?怎么不差人通知一声?而且……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对啊,我想暂时清静一下,不许告诉别人,不然我唯你是问。”似乎觉得没趣了,小小的冥王大咧咧地挥手,恶霸地将战利品塞进腰包,“这个归我了,就说你自己弄丢了,听见没?”语毕,扬长而去。

格路特在通路上呆站了很久。

※※※

红茶和葡萄蛋塔的香味飘散在空气里,雪白的桌布垂着美丽的花边,冬蔷薇在庭园里吐着芬芳,大理石喷泉奏响清脆的音符,微风吹进打开的玻璃长窗,轻柔的纱幔像波浪般舞动,和沙沙的翻书声融合成和谐的旋律。

一个清亮的童音打破了安宁的气氛:“父神,我回来了!”

纤长优美的手指停在书页上,黑发青年朝大摇大摆坐在桌上啃梅子的男孩投以冷淡的一瞥:“又上哪儿皮了?”

“咳咳!”男孩呛住,心虚地别开眼,“我去冥界看看啦,没闯任何祸,只碰上一个引魂者,我叫他闭嘴了。您要是还不放心,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不必,没准又捅出什么娄子。”席恩一口拒绝,这帮散到脱线的神有多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早就有深刻的亲身体会,让他纳闷的是普路托的改变。继埃娃之后,这已经是第二个和生前性格不符的例子。法术过程并没有错,那问题到底出在哪个环节?

对于父亲的不信任,男孩很伤心,递出镇魂杯贿赂他:“别生气啦,父神,这给您,里面有个很强大的灵魂哦,其他没用的我都丢掉了。”

还把镇魂杯抢来,事情不闹大也闹大!席恩的额角青筋跳动:被丢掉的灵魂也可能记住他的长相,看出他的身份,被引魂者领走,然后冥界翻天……

不会察言观色的男孩还在推销:“看这杯子多别致,还可以拿来喝酒,说不定味道更棒。”

“你想毒死我吗?”镇魂杯又名千魂之杯,生者别说喝它盛装的饮料了,精神差的一靠近就被夺魂,平常引魂者都藏在斗篷下面,严密保管。

“啊!有毒啊?”严重失忆的冥王大吃一惊。魔域之王抢过杯子:“行了,今后没我的命令不许踏出王宫。”

“是~~~”男孩垂头丧气地答应,接着怯怯地问,“那我可以去看母神吗?她一个人很寂寞的样子呢。”

席恩的视线回到书上,翻过一页,淡淡地道:“等有空了,我和你一起去看她。”

“好!”男孩跳下桌,蹦蹦跳跳地往外跑。

“等等,依路珂。”席恩叫住他,语气透出严厉,“你恶作剧可以,别闹出人命。那个失踪的侍女,是你杀的吧,这样会引起恐慌。”

“是她太吵了啦,我只是和葛贝洛斯(注:冥界的三头犬)一起玩,她就尖叫得好象天塌了,我一时心烦……不过我有处理干净。”

“我知道,我是要你收敛点。正确的为人处世迪尔穆特会教你,给我好好学着。你要杀人见血,以后有的是机会。”

依路珂稚嫩的唇勾起单纯的弧度,开心而没心没肺,是孩童的天真和暴戾。

“遵命。”

随手将镇魂杯放在桌上,席恩想了想,还是决定见识一下那个所谓很强大的灵魂。做好准备后,他揭开无形的封条。

“贝姬!”饶是冷静如席恩,也愕然了一瞬,诧异地看着出现在面前的故人。

“迪安,果然是你。”贝尔妲浮在魔法阵上方,神色复杂地注视他。他们曾并肩作战,一起打败了两头古代龙——也就是迪尔穆特的父母,席恩当时用的是无名法师迪安的假身份。(见番外《冰冷之炎,灼热之冰》)

黑发青年镇定下来,微微笑了,没有温度的微笑:“是谁释放了你?啊,我知道了,暗黑神——贝姬,说实话,我倒是没想关你这么久。”

“你和肖恩的过节不止你说的‘有点’吧?”

席恩没有回答,伸出手,轻轻抚摩她的脸颊,总是冰冷的银瞳浮现出难言的情感。

柔软而温暖,贝尔妲惊讶地发现他碰得到她。

“你……”席恩欲言又止,顿了一会儿,他垂下手,眼中的光消失,嘴角的笑意也冷却下来,“依路珂真是给了我一个不错的礼物。”忽略他语中的恶意,贝尔妲直直看进他眼底:“你叫我贝姬,为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依然没有回答,席恩一挥手,将她关回镇魂杯。

摩挲着杯沿,细细掠过每一条线条花纹,席恩神思不属地凝视杯里闪耀的灵魂之光,静坐了良久。

他永远不会告诉她,她是他的初恋**。

他在她的笑容里沉醉,她的笑容却自始至终不是给他。

※※※

在璃阳城待了三天,杨阳就出发上路。

米亚古要塞还是老样子,一派和平热闹的景象,但空气中明显有股紧绷的味道。看来被某统治者熏陶得神经大条的居民也知道了这次事态不妙,从摄政王的死感受到逐渐逼近的严酷战争。

最显眼的痕迹,是来时的路上一车车运往前线的粮食,以及其他诸如武器、药品和生活用具的军需辎重,还有大批从东西两个门涌进城的雇佣兵。中西两城的边境已经开放,靠近南城的缓冲地带也云集了大量的战士。

对这样的情况,感到高兴鼓舞的中城百姓极少,绝大多数都是厌恶排斥,打心底不安。他们对自己说:这是不得已的举措,相信殿下,他不是真心和这帮野蛮残忍的强盗合作,只是利用他们而已。

他们的忧虑并不为过,那些来自西城的佣兵确实粗鲁不文,好勇斗狠,很多渣滓也跟着混进来。杨阳一路上就碰上两起打家劫舍的事件,足足六批觊觎史列兰美貌的流寇。

“我要跟维烈谈谈!”狠狠踢了焦尸一脚,黑发少女压抑的语气充斥着罕见的怒意,“叫他拿点威严出来!”

这样子成何体统,没等敌人打过来他们先自家闹翻了!

“杨阳不气。”天籁般的嗓音有效地抚平了她的愤怒和担忧,调匀呼吸,杨阳拍拍身旁纯真的神祗:“乖,下次全部由我来,他们不值得你动手。”

“我没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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