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痛苦而迷茫的时候,孙奕之却压根没想那么多,对于伍家的人,他已经根本不想再有接触。先前救下伍封兄妹,他也只是出于同病相怜,对伍子胥之死,他的感觉更加复杂。
阿爷在临死之前,将兵书和鱼肠剑交给了青青,显然他已经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危机,只是没算到来得会是那么迅猛,那样惨烈。
这一切,若是没有夫差的故意纵容甚至推波助澜,根本不可能发生。
孙家在军中的影响力,与伍家在朝堂的影响力,都制约着夫差的权力,让他无法独断专行,无法肆意妄为。他虽有雄心壮志,却刚愎自用,原先阖闾兵败身死时,他尚记得虚心求教,苦心磨砺,可等到一举击溃越兵,连战皆胜之后,他的野心也随着一次次的胜利变大,不甘于再做个普通的诸侯王。
同样身为姬姓子孙,虽然血缘已远,夫差仍希望有一日,能称霸天下,如晋文公、齐桓公一般,受周王室承认,为诸侯之长。
在争霸之路上,所有拦着他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顺者昌,逆者亡。
无论孙武与伍子胥初衷为何,夫差都已无法容忍他们一次次的抗旨劝谏,一次次的阻拦反对。收回军权,独揽朝政,是他争霸之路的第一步。这一步,必然要踩着孙伍两家的尸骨,才能震慑其他世家大族。
伍家与齐国的往来,从一开始,并未想到会危及孙家,孙奕之相信伍子胥的为人,也敬重他的忠义,才会接受他的托付,拼死救下伍封兄妹。但事后循着蛛丝马迹查到伍平与公子宓的来往,他越发觉得心寒起来。
伍清对他的情意,他不是没察觉到,一则是昔日无心,再则是他已查到,公子宓到姑苏之后,曾去相国府拜会伍子胥,在那时,两家已有联姻之意。如今田家将他们兄妹安置在此,显然也是为了公子宓,齐王阳生眼下已是凶多吉少,他们却安然无恙……孙奕之冷笑一声,田家把持齐国朝政,控制齐王继承,已是众所周知。
只是不知这一次,他们要扶上位的傀儡,又会是谁。
离开伍家之后,孙奕之在城中兜了几个圈子,确定无人跟着自己之后,便找了家最大的宅院,翻墙潜入,顺手牵羊地将人家男主人的衣物换上,又搜刮了一番,布帛珠宝之类的都打包带走。临出门的时候,他才看到这人家门楣上赫然写着田府,不由一乐。一不做二不休,他又转回头,从厨房到柴房,泼油放火,眼看着火烧起来之后,才趁着混乱,施施然离去。
伍封兄妹所住的,不过是田家的一处外宅,根本算不得什么。田家在齐国势力之强,几乎凌驾于君王之上。连这等边城小镇之中,田家宅院也是最大最奢华的一处。
只不过,齐国也并非只有田家。
孙奕之换了装扮,又涂黑了脸,剪了马尾粘作胡须,稍加修饰,便扮作一驼背老汉,混在城中打探消息。
齐国原本有四大家族,国、高、鲍、晏。只是昔日的鲍叔牙之后,鲍牧当政之时,误信田氏,以致于田氏崛起,趁着齐景公暴亡之际,先是联合鲍氏及众大夫杀高张子,驱逐晏孺子,晏家被迫迁往鲁国,齐鲁两国自此水火不容。而田乞借拥立齐王之功,独揽大权,凌驾于三公六卿之上,俨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如今,齐王阳生被迫逃亡,看那情形,身边既有田莒之子,孙奕之就算救得了那一次,只怕他也逃不到哪去。果不其然,他才转了一圈,便在官衙处听差役宣讲榜文,说齐王已薨,追为悼公,举国致哀。
孙奕之算了算日子,就算连上自己受伤昏迷的两日,这榜文能从临淄传到边城,只怕这齐王薨了不止一日。当日他遇到齐王之时,只怕这位齐王已经“薨”了,才会被苦苦追杀,不死不休。
他问清了这座边城的方位地势,方才知道,此处距离他受伤昏迷的那座山竟有百里之远。先前他也没来及问清伍封是在何处救下他的,如今又不可能回去,只能循着这条路,慢慢查访青青的下落。
他们从越国一路逃出来,穿过吴国之时,尚有旧部相助,可如今吴国已开始调集兵马,与鲁国联合伐齐。吴齐边境便成了两国间客谍探最为密集之地,虽未正式开战,可行刺火拼连日不断,根本无人注意到,其中一场不起眼的战斗中,竟埋葬了真正的齐王。
孙奕之十二从军,一开始便是从探子做起。乔装打扮寻踪觅迹本就是看家本事,哪怕在异国他乡,他也能从最不起眼的地方找到线索。循着边城到崖山之路,他一边小心搜集着吴齐两军的战报,一边寻访自己逃亡遇救的踪迹,却始终没找到一星半点儿与青青有关的消息,加上他有伤在身,这区区百里之路,竟走了整整两日。
这两日来,他越走越心灰,等到了崖山之前,一步步走上山路,沿着那血迹斑斑的山道上山之时,几乎已经死心,只打算再看一眼最后分别的地方,再另想办法找人。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在那荒僻的山路之上,连那日追杀齐王的人马都已尸骨无存,却有一人懒洋洋地坐在山崖之上,靠着山顶的一株松树坐着,那青衫倩影,在树荫之下,竟如一幅梦中方有的画卷。
亦真亦幻,如梦如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