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不傻,各有谋算。但诸多谋算汇总交融,最终呈现出来的一个结果,却并非一个最好的局面。身在时下,身处其中,更能体会到这种无奈和吊诡。
如果说尚有一点遗憾,那就是没能见到王导一面。东晋之初这个局面,如果说有一个人发挥的作用不可缺少,那个人就是王导。
囿于本身格局,王导其人或许并没有什么令人无比振奋的壮举功业,但正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所谓的兴废之功,乃是在一片废墟之中,通过强大的个人魅力和高深的政治手腕,将已经碎片化的汉人国祚弥合粘连在一起,保住了秦汉以来的法统正义。
单凭这一点,王导便无愧于南渡第一人。没能亲眼目睹王导的风采,沈哲子心内还是颇有遗憾的。不过未来总有机会,倒也不必急于一时。沈哲子有预感,他跟王导终有相看两厌的时候。
此前跟随沈哲子来建康的近千部曲,早已经先行遣回大半,如今沈哲子也算轻车简从,身边除了几名照料起居的侍女,便只有二十多名龙溪卒随从护卫。
庾条倒是前呼后拥架势颇大,建康城交好的一群资友在其言语鼓动下,准备随其前往晋陵大展宏图,仆役部曲之类,几艘客船才勉强装下。
五级三晋的构建虽然只是沈哲子随手为之,但对其寄望却不小。至于究竟能孕生出多大能量,还要看具体的推广效果。沈哲子并不打算过早干涉其中,完成理论的构架后便甩手让庾条去做。
一方面是庾条确有这种歪才,另一方面他出身这个时代也能因时制宜,细节方面比沈哲子这个前瞻者更有变通的机巧。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沈哲子完全失去掌控,这样一个骗局一旦成其规模,漏洞也就越来越大。凭庾条是很难掌控的,还是要求到沈哲子这里来。真到了那时候,才是沈哲子正式摘桃子的时候,可以一点一点将主动权从庾条那里收回。
时下已是秋收一波,大江上舟船往来频繁,往来运送多为食粮布帛。此前的情况沈哲子并不了解,但听船上艄公所言,今年运粮的规模要远逊于往年。背后的意义就是,受兵灾波及影响,今年并非一个丰年,或会有饥馑之灾滋生蔓延。
沈哲子对此虽有忧虑,但凭他一人空想,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赈灾良策。只能用脑海中历史知识安慰自己,困蹇只为一时,并不会糜烂成灾继而让时局发生强烈动荡。
船至京口,景象比之晋陵还要乱。
京口虽然临近大江,但却不是抵御胡虏的前沿。所谓守江必淮,年初淮北之地虽然在羯胡南寇中局势有所糜烂,但在众多流民兵和淮北坞壁主的努力下,加之北方局势动荡,形势有所缓和,兵灾并未继续扩散糜烂。
而且,京口附近大江横阔四十里,北方羯胡并没有手段南渡入侵。因而这里成为大江沿线最为稳定的地方,也是流民南渡的首选栖息地。京口自高平郗氏开始正式经营,纳入朝廷统序以来,始终是作为一个内镇平衡扬州和荆州之间的对抗。
此时郗鉴尚在朝中担任尚书令,乃是皇帝最为倚重的大臣,尚未镇守京口。京口此时还受新任徐州刺史刘遐管制,只不过刘遐的驻地还在江北淮阴,并不如苏峻受重视直接安置在历阳西藩要害之处。
京口的混乱,沈哲子在船上还没靠岸就有所感受。沿江渡口各被豪强把持,以竹栅设栏收取过往船只客货之税。沈哲子他们乘坐的船在江面徘徊良久,竟然难以靠岸!
庾条自觉得尚有几分脸面,欲要上前交涉。然而那些聚啸为凶的流民头目颇有六亲不认的风采,全不理会庾条的恐吓威胁,甚至看到船上多乘膏粱子弟,又不乏美貌女眷,隐隐有动武抢劫之势。
如此纷乱模样,众人都是束手无策,只能在江面上游弋,思忖对策。沈哲子对于乱世中人心的暴戾又有一个清晰认知,这些流民受无妄之灾,背井离乡,诚然可悯,但他们将自身苦难转嫁在别人身上,又有几分可恶。
眼见有几艘小船要靠近过来,沈哲子直令龙溪卒动武反击这些强盗。心内感慨的同时,他并不觉得有必要在道德上谴责这群强人,唯有如此彪悍戾气,才能诞生可用之兵。后世北府兵威震天下,底色大概就是眼前这些虎狼之人。
心内虽作此想,沈哲子却不打算以身饲狼,让人在船上打起旗幡信号。离开建康前,老爹就托人带信,言道京口有人接应。
旗幡打起后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岸上才有所反应,一艘载兵大船排开那些竹栅舢板,缓缓向此处驶来。待到近处时,沈哲子放眼望去,看到船头挺立一名戎甲将军,赫然正是分别已有数月之久的老爹沈充!